第3章 偃地風雨·苦難的部族

作品:《洪荒血與魂

    第一章偃地風雨·苦難的部族

    (帝堯三十一年)

    這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暴雨從天空中瓢潑而下,轟鳴的雷聲劃破暗夜長空的靜謐。偃地[,今山東省東營市南部]的高台上,赤腳的大業族人一遍又一遍的夯壓着河堤[,上古稱黃河為河,長江為江,其餘河流,皆稱之為水]旁的累土,濺起的泥漿打在他們佈滿溝壑、憔悴不堪的面龐上,伴着盛夏高溫中沁出的汗水一道滑落……

    夜已經深了,部族的首領大業[,大業族的首任首領,通常以其名為氏族名]卻久久不能入睡,因為他知道,在這漫天暴雨的連續沖刷侵蝕下,河堤的累土隨時都有可能潰塌,一旦河水灌入,河堤以內的大片耕地就會被全部淹沒,族人一年辛勤的勞作就將化為烏有,在這個刀耕火種的年代裏,每個部族的食物積累都不夠支撐一整年,一個荒年足以致使一個強盛的部族淪為別族的奴隸。而這個飽經劫難的大業族,再也經不起磨難的洗禮……

    (三個月前……)

    初春時節,有蟜族首領蠓螭派部下赫柳率部族八千餘人一路從古邳[,今安徽省宿遷附近]北上,發起了對大業族的偷襲,有蟜族人沿途劫掠大業村落、屠殺大業族人,在他們的屠戮下,只有少部分族人逃亡倖存了下來,他們用盡最後的力氣跑回偃地,尋找着自己部族的支持。當他們滿身泥血、顫顫巍巍地抵達偃地,向族中長老們訴說起有蟜氏族的野蠻行徑時,就連平日裏沉穩冷靜的首領大業也變得無比震怒,突然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憤怒地踢翻了面前的案台!

    此時的大業,實在是難以平復憤怒的心情,聽着逃亡回來的族人們訴說起當時戰況的慘烈情景,他的心也同時在滴血……一場戰爭下來,無數的男人們死在了戰場中。那是三千的族人啊!那是三千條鮮活的生命啊!在抵抗中,男人們為了捍衛自己的部族,留盡了最後一滴鮮血!對於他們而言,只有戰鬥中的撤退,沒有投降後的屈服。

    「掐死他們!親手掐死自己的骨肉!因為有蟜族那些嗜血的怪物們不吃死人肉!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孩子的完整軀體,讓他們的靈魂不至於在山海間永遠徘徊。」女人們這樣想着,為了守護那屬於大業族最後的尊嚴,流着眼淚掐死了還躺在襁褓中的骨肉。

    這不是女人們的殘忍,這是為了不讓大業族的血脈淪為那些嗜血的有蟜氏族口中的食物,這是為了拯救這些孩子們的靈魂,讓他們死後的魂靈能夠回到日月山……

    因為被有蟜族人吞噬的靈魂,是永遠得不到超生的……

    懷抱着被親手掐死的孩子,她們留着淚水,回頭望卻了在戰場上激戰的男人們,轉身跳進了滔滔的河水之中,一如訣別,來生凝望……

    為了復仇,為了替逝去的族人以靈魂的安息,大業族必須讓有蟜族人付出血的代價。戰爭集合的號角吹響了,低沉的號音透過血色般的晚霞,傳遍了整個偃地,轟鳴綿長的號音就像洪水前大地的怒吼一般,一點點蓄積着大業族人的仇恨和力量。很快,六千名大業族勇士就被迅速地召集起來,前去攔截有蟜族人的進攻。因為備戰時間有限,他們只能輕裝簡行,經過了三天三夜的長途奔襲,他們終於在彭城[,今江蘇省徐州附近]附近攔截住了有蟜族的進攻。

    這時,那些嗜血的有蟜族人還沉浸在偷襲成功的喜悅之中,在三天時間裏,他們只前行了不到一百里,當大業族的勇士們在拂曉前殺到之時,有蟜族中的大多數人都還在昏昏欲睡、不明所以。

    的確,當他們還來不及保持清醒,還來不及去感受那份屬於死亡的恐懼時,彭城黎明舒涼的空氣里就迅速地瀰漫起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道。在戰場上,大業首領拿着他的「犰狳[,犰狳,出自《山海經·東山經》,一種兔身鳥嘴的異獸]錘」縱情地在戰陣中揮舞,只見錘落之處,那些曾經耀武揚威的有蟜族人就像被碾壓過的蚯蚓一般,僅僅是蠕動了幾下後,就永遠停止了呼吸。

    犰狳錘本是一塊天降的隕鐵,在那個青銅兵器都難以普及的時代里,大部分部落的兵器還都是木石為主,像這樣綁在楸木上的隕鐵,絕對是一件無上的神兵,所到之處,留下的只是敵人的屍首。在大業族猛烈地攻勢下,不到正午,有蟜族的大軍就已經全線潰退,除了留下兩千多具屍體外,並沒有佔到大業族一絲的便宜。

    而大業族,卻停止了進攻。

    不是因為仇恨不夠深重,不是因為苦難不夠沉重,而是因為糧草!糧草已經難以為繼了!

    「撤軍!」大業望着前方有蟜族人逃竄的身影,心有不甘地吼道。

    大業族人只得匆匆埋葬好族人的屍體,便無奈地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三個月後……)

    此時,大業在滂沱的大雨中久久佇立,孤獨地望着夜空,心想着雖然三個月前的彭城大戰,大業族大勝了有蟜族,但比起死於有蟜族人手下的三千族人,大業族確實是元氣大傷了。他回想起自己從帝嚳[,顓頊後的少典族帝王,帝堯的父親]那裏受封到偃地這塊封地時,帝嚳對大業語重心長的一番話語。「這塊土地,是我們偉大的先祖黃帝,從東夷首領蚩尤那裏奪來的,一場涿鹿之戰,近萬名炎黃部落的勇士將身軀永遠寄托在了他鄉,這是血與魂的澆築,是永遠不可失去的地方。」

    作為少典族[,即黃帝部落所屬的氏族,也是中華民族的源頭氏族]的後裔,今日統帥着大業族近十萬的人的首領,一直在思索着如何能讓這個曾經輝煌的氏族脫離今日的苦難,重新崛起成為一支強大的部落。雨中的他,好不容易從孤獨的凝望中回過神來,接着又一遍又一遍地在河堤累土上巡視,生怕在暴雨和漲水的雙重侵蝕下河提決口,生怕整個大業氏族一年的勞作全部化為烏有。作為一支傳承於少典氏族卻遷徙至黃河流域下游的部族,他們必須要學會從一無所有,到如何能夠在這片狂放而不羈的土地上艱難地生存。

    在這個九黎部族[,逐鹿之戰前生活在今山東、江蘇、安徽一帶的東夷部落,逐鹿之戰戰敗後分裂,形成有蟜族等一系列較小部族]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土地的稟賦就像他們當年的首領蚩尤一般,在春夏之交、夏秋之交,暴雨、漲水、決堤、洪泛就像家常便飯一般,在數百年後依然折磨着當年戰勝者的後裔們。這樣的環境,對於以狩獵採集為生的東夷人來說自然不是問題,因為他們可以逐山林而居,泛洪漲水之時全然可以瀟灑地離開,但對於習慣了在中原廣袤平原生存的少典族後裔而言,卻是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

    在蚩尤曾經生存過的地方,當大業成立大業部族時,對於當時年僅二十歲的他而言,他或許認為這是自己向帝嚳展示能力與才華的時刻,他有着充足的信心在這片由黃帝征服過的土地上帶領這個部族走向興盛、強大。但四十年過去了,在他心裏那個興盛、強大的部族,仿佛永遠成為了幻影,如今他所能做的,僅僅是苦苦支撐着這個「爛攤子」。此時的他,看着夜色映襯下的河堤感慨萬分,因為這是大業族迄今為止面臨的最大挫折和最大苦難。

    三個月前結束的那一場彭城大戰,大業族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族人,如果此時暴漲的河水一旦決堤,全年的糧食就都要泡湯了!如果到了今年冬天,還沒有足夠的糧食,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帶領族人走出飢餓的困境。面對內心的痛苦和煎熬,面對着這支他曾經夢想帶領其走向崛起的苦難部族,他實在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撕開了自己的袍衣,露出蒼老卻依然健碩的身軀,在月光下,幾次大戰的傷疤依稀可見,他衝進了渾濁的河水中大喊:「上天啊!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你要如此對待我的族人,洪水、饑荒、殺戮,你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着我們!是因為我當年自負地選擇了這片九黎部落戰敗的地方嗎!?是因為我的德行不夠承載您的恩惠嗎!?上天啊!你為何要如此對我?」

    嘶吼的聲音就像一支鳴鏑一般撕裂了整個沉悶的夜空,在河堤上夯實累土的族人紛紛驚恐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因為很多的族人從出生以來,就沒有見過沉穩冷靜的大業首領會如此的驚慌失態。是啊……四十年!四十年的時間裏,大業總是努力地讓自己遊刃有餘地應對任何事情,但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過沉重了。在這片神州大地上,像彭城那樣上萬人的大戰,已經十幾年都沒有發生過了,但彭城激戰的嘶鳴聲還未消退,數百年未見的大暴雨卻又不期而至,這對於大業而言無疑是一場太過沉重的打擊。

    相隔幾步的距離,只見女華捧着一碗還未涼透的粟米[,類似今天的小米,是5000年前北方主要的糧食作物]粥靜靜地站在一邊,作為大業唯一的女兒,在她的記憶里,父親總是那樣一個堅韌而勇敢的部族首領,能夠帶領着整個大業族在丘陵遍佈的地方艱難地開墾,雖然這裏的土地並不如中原大地那般平坦,但父親還是堅韌地帶着族人從遍佈丘陵的土地中尋找着略微平坦的地方用來耕作。因為適宜耕作的土地太少,而且分佈非常分散,大業族的糧食,始終不如中原地區生產的多。曾幾何時,大業也想過讓整個部族按照東夷人的那種生活方式進行改變,放棄耕種,改為牧獵。但嚴重不足的糧食儲備和周遭並不太平的環境總讓他不敢下定決心去打這個「賭」。

    為了不讓瓢潑的大雨傾瀉進碗中,女華用了一片荷葉蓋住了碗口。猛烈雨水拍打着荷葉,順着葉片背後的脈絡如涓流般落下。此情此景,就像大業的心情一般,沉痛而低迷,只需要一個缺口就會全部崩潰。

    「父親,粥快涼了,您還是吃點吧」女華略帶哭腔的問着父親。

    大業聽見了女兒的聲音,緩緩地回過頭來,佈滿皺紋的面孔和睏倦的臉龐上寫滿了一個部族首領失落的心情,「拿回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大業疲憊的說道。

    夜已經深了,雨還在下着,只剩下天邊的一輪紅月,紅的那樣妖艷,好像昭示着這個部族即將面臨的苦難……

    深夜,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震耳欲聾的雷聲讓河堤上夯實累土的族人內心更加戰慄不已,大家面面相覷,對即將到來的未知災難感到迷茫而恐懼。但有一個人沒有受到這種恐懼的侵襲。雖然他也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但長期的耕種和狩獵已經讓他年輕的身軀顯得格外魁梧,在月色的照耀下,他那雙健碩的臂膀上肌肉線條粗亢而明顯。

    「母親,爺爺吃飯了嗎?」年輕人問道。

    「沒有,爺爺不想吃,爺爺想靜一靜」女華說道,「要不然你吃了吧,在河堤上幹了一天了,你也累壞了吧!」

    年輕人來到女華面前,接過盛滿粟米粥的黑陶碗[, 5000年前大汶口文化先進燒制技術的代表],三口並作兩口就喝完了,他揩了揩嘴,扛起一根原木,對着女華說:「母親,我帶着人再去把前面河堤加固一下,今晚雨大,我擔心會出危險,你照顧一下爺爺,我擔心他會受風寒」

    說罷,年輕人轉身邁步,叫上幾個人向河堤那邊走去。

    女華心裏暗自欣慰,看着父親一個人苦苦支撐着整個大業部族,自己雖然很想幫忙,但怎奈自己卻是女兒身,還記得自己十七歲的時候,曾愛慕上部族裏的一個英武男子,與他結婚後生下了一名健壯的男嬰,但好景不長,在與北灃氏族[,北方遊牧部落的一支,在犬戎以東方向,今天遼寧省附近活動]合力對抗犬戎的一場戰鬥中,這個男嬰失去了自己的父親。這名男嬰就是眼前的那個年輕人,他的名字叫皋陶,是大業首領唯一的孫子,更是大業氏族血脈唯一的繼承人。

    也許是這個苦難的部族在四十年的歲月里承受了太多;也許是上天生出了一點悲憫之心,給予這個部族一絲絲生的希望;皋陶在少年時期就表現出與常人的極大不同。在他七歲的時候,一天上午,太陽就像被撕扯回了黑暗之中,突然變得昏暗,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天空像是被詛咒了一般,化作了漆黑的一團,所有的族人,包括大業首領在內,都老老實實地匍匐在河邊,像河伯祈禱,希望上天不要降下災難。只有皋陶一個人高擎着一支火把,站在眾人中間。這個七歲的小孩,雖然他細細的胳膊看上去都難以舉起那巨大的火把,但稚嫩的童音卻絲毫沒有透露出半點怯懦,「上天不降光芒,我們就高擎火把去尋找光芒,直到燃盡這世間最後的草木,與天地一同等待末日的來臨!」。

    眾人驚訝地望着這個年僅七歲的少年,就像凝望着一位許久未見的部族首領一般,紛紛被他令人驚嘆的膽氣所折服,仿佛看到了大業族未來的希望。日食漸漸褪去,太陽的光芒又再一次重返了大地,於是乎,在偃地關於皋陶的傳說便如雨後春筍一般,迅速波及到每一個村落。有人說,他是上古黃帝再世,甚至還有人說,他是亘古伏羲再世!但對於大業首領而言,他只是默默地聽着,心中感到無比的欣慰,靜靜地等待着自己唯一的孫子長大成人,成為大業族真正的接班人。

    突然,伴隨着一聲大雷響徹整個夜空,大業迅速地跑至河堤之上,眼望着前方一處河堤,終於在咆哮的洪水下潰決,奔騰的河水沿着潰決的裂口不斷湧出,像一條巨龍用尖銳的牙齒撕裂了這條大業部族辛辛苦苦修好的河堤!

    頓時,女人小孩的哭聲、男人們的嘶喊聲,迅速地傳到大業的耳中。此時的大業,面如枯槁,仿佛預見到了整個部族的衰亡一般,目光空洞看着深邃的夜空,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終於頂不住內心的壓力,他堅強的內心在此刻完全的崩潰了。沒有嘶喊、沒有咆哮,大業就像被抽乾了魂魄的蒲草一般,癱倒在了地上。周圍的衛士趕緊扶住了這個年邁的老人,他們不希望在整個部族面臨危亡的關頭失去這個可以依靠的首領,衛隊長俯身在大業的身邊,等待着首領的最新指示,而大業卻呢喃地說道:「找到皋陶,帶我去見他……」

    衛隊長點頭示意,隨即他指揮手下衛士抬着大業往高處逃去,並指揮其他衛士照顧好女華。作為大業部族曾經的勇士,此時的衛隊長已經明白,大業首領這是要準備禪讓了。他很快地整理了一下甲冑,提着銅劍向河堤旁奔去,因為他太了解皋陶了,這個時候,他一定會沖在最前邊,和他的族人戰鬥在一起。

    奔跑!不斷奔跑!衛隊長用盡全力地在即將潰決的河堤上奔跑,希望能最快時間找到皋陶,讓大業首領完成禪讓。奔跑中,他依稀地看到了一個健碩的身影,一邊有序地指揮部族人群向高處逃去,一邊指揮着一隊精幹的人馬,拼盡全力地加固河堤,讓咆哮的巨龍能夠減慢它肆虐的步伐,換取大業族更多的時間來逃離這個地方。


    此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瓢潑的大雨、潰決的河堤、咆哮的黃河水和遠方那看似遙不可及的高地,組成了一支屬於大業族的死亡壁畫,好像奏響了這個部族毀滅的死亡序曲。但此時,那個健碩的年輕身軀,卻像是為這支死亡序曲加進了一支協奏一般,碰撞出了一絲屬於「生」的希望!

    面對不斷湧入的河水和缺口不斷擴大的河堤,僅僅是一擔土、一擔沙拋灑下去,壓根起不到一絲的加固作用。皋陶望着不斷升高的水位,覺得在整個部族轉移到高地之前,大水一定會漲過族人頭頂的高度,一味地逃亡起不到一點作用。眼看着巨大的洪水就要吞沒整個部族,這時皋陶想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用整個部族最為健壯的勇士組成人堤,隨後用原木和樹枝對河堤進行加固,最後以石塊覆蓋,減緩洪水上漲的速度,為整個部族逃至高處爭取時間。

    當皋陶把自己的想法提出來的時候,周圍的族人就像對待十三年前的那場日食那樣,紛紛驚愕地張大了嘴,沒有人敢相信這能成為現實。面對這樣不可思議,並且看上去絕對不能成功的想法,周圍的族人紛紛低下了頭。一時間,河堤上緊張的汛期和眾人遲遲不敢下定決心的狀況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難道大業族真的就這樣氣數已盡了?

    眼看着洪水越漲越高,馬上就要沒過族人的膝蓋時,皋陶一聲大喊:「我願第一個下去,哪位願與我同行?堤潰不止、河漲不止,再不封堤攔河,屆時眾族人包括你我,全都要葬身魚腹之下,早晚是一死,為何不以我大業勇士的身份去讓後人緬懷呢?!」皋陶此話音一出,原先猶豫不絕的族人們紛紛感到內心羞愧難當。

    「我願與你一同下河,同是一死,為族人開闢生路,死得其所也!」突然,一人抬起頭這樣對皋陶說道。

    「好!還有誰?」皋陶大聲喊道。

    「我也去!大業族人不是怕死之輩!」另一位壯士說道。

    「既然明知向前衝鋒是死,向後逃竄也是死,那為何不死得其所呢?」眾壯士紛紛附和道。

    一時間,百餘名壯士紛紛請纓下堤攔河,就像三個月前彭城大戰時的景象一般。

    回顧大業族短暫而苦難的經歷,整個部族就是依靠着這股不怕死的精神,綿延不絕地挺過了四十年的苦難。

    要下堤攔河了!皋陶和下堤攔河的兩百名壯士分成兩隊,手挽着手站成人牆,周圍六百族人準備好原木、樹枝,剩餘八百族人準備好沙石,河堤上的隊伍,如同臨赴戰陣一般肅穆嚴整。

    「下水!」隨着皋陶的指令,第一隊勇士們跳下湍急的潰堤口,一時間,幾乎有近六十名的勇士瞬間被洪水淹沒,湍急的河水漫過了他們的身軀,努力地朝着河堤後的平原傾瀉。

    「跳!」皋陶從河水中努力地探出頭,大聲地喊道。第二隊勇士們同時跳下了河堤。他們努力前行,和第一隊倖存的勇士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成為一座永不潰決的人堤!

    「原木!」,皋陶繼續喊道!六百族人紛紛把準備好的原木、樹枝向人堤投瀉下去。巨大的原木伴隨着湍急的河流疾馳湧來……

    啪!撞在勇士們的身軀上,一位勇士口噴鮮血,瞬間而亡!但他的雙手在臨死的一刻,還是緊緊地握着旁邊的人,久久沒有鬆開!剩下的勇士急忙抓住原木,向兩邊固定。巨大的原木,頂住潰決河堤的兩旁,成為他們所憑藉的第一個支點,他們來不及悲傷,因為咆哮的河水還在繼續……

    「再扔!」皋陶繼續喊道,又是一支巨大的原木,又是一股大業勇士的鮮血……

    「再扔!」「再扔!」伴隨着皋陶瘋狂的咆哮,數十根投擲而下的巨大原木終於死死地卡住了河堤兩旁。

    「樹枝!」,皋陶高喊道。瞬間,漫天的樹枝從堤上傾瀉下來,勇士們抓緊時間迅速把樹枝塞進原木的縫隙中,進一步阻止河水。

    「沙石!」,喊音剛落。一擔擔沙石隨即從河堤上傾瀉而下,倒在用原木和樹枝組成的框架上。漸漸地,咆哮的河水終於收起了猙獰的面孔,潰決的形勢終於被控制住了。

    「再扔!」「再扔!」,隨着皋陶最後聲嘶力竭地吼聲,河堤上僅存的沙石和樹枝都被投了下去,在數百名勇士的努力下,終於一點點地止住了洪水的肆虐。

    「皋陶!皋陶!皋陶!」堤上的族人興奮地呼喊着,是這個年輕少年終於帶領着眾人完成了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兩百名勇士滿身泥濘的爬上河堤,其中的四十八位已經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有的是在固定原木的時候被砸中,有的是被漫過頭頂的洪水而逼到窒息,但這些勇士們直到生命逝去,都沒有鬆開他們牢牢握緊的雙手,他們用生命捍衛了屬於大業勇士的榮譽與尊嚴。

    看着眾族人逐漸平安地登上高地,皋陶緊繃的心終於松下來了。帶着部分逝去的勇士遺體,皋陶和他身邊的數千名族人,一起離開河堤,朝着遠處的高地走去。

    高地綿延數十里,此時的大業已經氣若遊絲,在一處崖上遠遠地望着決堤的河口,他的胸脯隨着呼吸一上一下。因為整個身體在雨水中待了整整一個晚上,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身體已經難以支撐起來,他需要休息……但他此刻卻不能休息,他一定要見到皋陶,見到這整個部族唯一的希望,他微微睜開的雙眼疲憊的看着遠方,臉上一片平靜,但心裏卻如洪水肆虐一般翻滾不安。

    他知道,皋陶帶領的這幾百壯士和這百年一遇的猛烈洪水相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擔心皋陶,擔心他會在與洪水的爭鋒中遭遇不測,擔心未來的整個部族會失去這唯一的希望。直到佇立在高地上的他看到被洪水撕咬開的河堤缺口在慢慢縮小,才相信他這唯一的孫子,正在帶着大業勇士,制服了這咆哮肆虐的洪水。此時的大業祈求上天,寧可用自己的壽命作為交換,也要保證皋陶的安全,因為這時他已經確定,這個年輕的孫子,已經擁有了帶領整個部族走出困局噩夢的能力。

    大雨漸漸變小,太陽漸漸升高,陽光終於再一次地普照大地。但此時,偃地的光景已經大不如前,村莊、土地被淹沒、莊稼和糧食慘遭「滅頂之災」,大業族四十年好不容易開墾出來的土地,到今天全部都變成了江海澤國。面對這一切的困難,大業卻沒有沮喪,作為一個帶領部族四十年的老首領,他已經漸漸地從崩潰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經過與洪水一夜的鬥爭,他看到了這個部族靈魂中永不屈服的精神和慷慨赴死的血性,看到了這個部族重新崛起的力量和勇氣,他現在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皋陶的出現。

    經過在洪水和泥濘中的艱難跋涉,上千名族人終於登上了高地,大業的眼睛飛速地掃描着人群,希望能夠捕捉到皋陶的身影……

    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登上高地北坡,大業的臉上才終於露出了微笑。他看到了他,雖然全身沾滿了泥濘,但熟悉的身影、健碩的儀態,和那份隨和與親切,都讓大業確信,他的孫子還健健康康地活着。

    果然,這個年輕人看到了大業,並跑了過來,「爺爺,我成功了,我們制服了洪水!大業部族獲救了!」皋陶高興地說道,笑臉像孩子一樣天真。

    「好……好……真好……你們辛苦了。快去吃點東西,洗把臉去。然後找你母親,換一件乾淨的衣服,去吧。」大業躺坐在座位上,親切地對皋陶說道。

    「好的,爺爺」皋陶就像一個狩獵成功的孩子,興高采烈地跑到女華身旁,捧起一把乾糧,狼吞虎咽起來,全然不知即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大業看着遠去的孫子,召來身邊的大祭司,低語說道:「你去準備準備吧,一會兒就在這裏,舉行儀式。」大祭司點頭示意,隨即離開了大業的身邊。

    吃完了飯,皋陶正準備看望一下和自己共同下水赴難的勇士們,但女華叫住了他,「快過來,衣服都髒了,趕快洗一下過來,換一件乾淨點的衣服吧。」正說着,女華手捧出一件黑紅相間的錦袍和一雙赤紅螭紋的黑錦布靴[,黃帝之後,中原部落已經實現了棉、麻、葛、絲等多種紡織品的製造]。皋陶看着母親拿出來的衣服,一頭霧水,為什麼要穿這麼好的衣服?這穿完了,還能幹活嗎?

    雖然腦子裏帶着疑問,但皋陶還是迅速地跑下高地,在水中簡單地梳洗了一番,回到母親女華的身旁。女華褪去皋陶的衣服,給他穿上了棉白色的絲綢襯服,隨後將黑紅相間的錦袍給他穿上,這時皋陶才發現,這錦袍上用骨針繡上了一條巨大的赤龍,騰躍在黑紅相間的水波之上,腳上穿的這雙鞋則是螭紋遍佈,煞是美麗。母親給兒子穿好衣服,細心地盤起兒子的髮髻,給他戴上了一頂龍紋紅漆[,漆器的製作可以追溯到5000年甚至更早以前]木冠。

    皋陶不知道為什麼要如此「大動干戈」,只認為是爺爺給他們的封賞,雖然自己心中惦記着那兩百名勇士,想過去看望一下他們,但隨即一想,自己完全可以在封賞的時候再向爺爺請功啊!

    皋陶穿衣梳洗完畢,正準備到崖上找爺爺,但卻發現就在他吃飯更衣的時候,眾族人已經在崖下的高地緩坡上搭起了一個簡易的祭台,大業族雕刻着黑龍圖騰的巨大楠木已經矗立在中央,黑紅黃綠白的五色祭旗掛在繩上呈輻射狀地散開,圖騰周圍擺放着豬牛羊三牲,而爺爺則正襟危坐在圖騰前面,雙目炯炯有神。祭台周圍,眾族人早已人山人海的簇擁在周圍……

    「平時的祭祀只用到羊,大祭的時候才用到牛啊?可今天怎麼三牲全都用了?爺爺到底要搞什麼啊?」帶着一連串的疑問,皋陶漸漸走向緩坡。人群看到皋陶過來,自發的讓出了一條路,沒有吶喊、沒有喝彩、所有人都是靜靜地看着他。走到祭台中,爺爺嚴肅地看着他說道:「皋陶,你跪在那裏。」隨即用右手指向圖騰的北方一圓石板處。跪好後,大祭司盛裝華服走出來,大聲宣佈:「禪讓儀式開始!眾族人跪拜赤龍!」

    「什麼?!禪讓!?難道是爺爺要禪讓出首領的位子?這裏就我一人,難道是要禪讓給我?!怎麼可能?!」皋陶心裏懷着疑惑,偷偷抬起頭,用眼上的餘光瞄了一下爺爺,只見此時的大業正用威嚴無比的表情看着自己,眼神里仿佛說道:「不要有疑問,按照我的意志來!」看着爺爺這般堅定,皋陶只能默默地等待着後續事情的發生。

    「跪拜畢,眾族人起身!」大祭司喊道,這時,只見大業首領從躺椅處站起,右手扶住當年成立大業部族時從帝嚳手中接過的大業銅劍[,銅的冶煉,東夷部落在黃帝時期以前就已經初步掌握,黃帝之後得到了一定的發展,但產量並不高],面對着全族的男女老少大聲說道:「彼時蒼天、洪水湯湯,懷山浩浩、下民其憂,水不經來、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豐登,洪水橫流、草木凋敝,禽獸逼人、五穀不登,昊天降殤、我族危矣,今我皋陶、貞正能遠,受命負任、不懼艱險,力克洪水、救民無數,德被蒼生、功滿域內,授此大位、懷中抱德,攜族奮起、爭雄四方!」

    「攜族奮起、爭雄四方!攜族奮起、爭雄四方!」每一個大業族人此時都慷慨激昂,他們將胸中所有的力量都化作了震天的呼喊,伴隨着正午的烈日,傳到遙遠的四方……一些參加過四十年前封禪大典的老人們,無不想起在那個壯麗的慶典上,曾經英姿颯爽的大業首領,那時的大業同樣是二十歲,受命於帝嚳,成立大業族,負責開墾東邊夷人疆土,光大少典部族的力量;那時的大業,胸懷着抱負,擁有這吞吐日月的豪氣,帶領着當時僅有三萬人的氏族,奔赴遙遠的東方;但是四十年過去了,惡劣的生存環境已經銷蝕了大業和整個部族的士氣,直到今天,在這個算不上宏大的典禮上,在一場即將滅頂之災的洪水下,整個部族好像又找回了那曾經的血性和激情。面對着此情此景,當年的那些「老人們」紛紛老淚縱橫,激動不已……

    「皋陶,起來吧!」大業緩緩地走到皋陶面前,欠身扶起這個年輕的孫子,緊緊握緊他的手說道,「接過我這把大業劍,你就是大業氏族的首領了,肩負着率領整個部族前行的重任,一定要把部族帶好啊!我這個首領當了四十年,沒有讓大業氏族稱雄東方,這一次整個氏族還差點殞命在洪水中,真希望在你的手中,大業族能夠實現興盛、實現崛起。我是看不到了,你們好好干吧……」

    正午的陽光,熱辣而熾烈,在眾族人的目光下,皋陶接過了祖父手中的大業劍,舉劍向天喊道:「大業我族、榮膺帝後,四十餘載、歷險克難,皋陶不肖、接此大位,榮辱同俱、全力以赴,攜族奮起、爭雄四方!」

    「攜族奮起、爭雄四方!攜族奮起、爭雄四方!」整個部族所有的血脈都在此刻賁張,所有的血液都在血管中強烈地涌動,澎湃出屬於黃帝之後的激情血性。在經歷一系列的戰爭災難後,整個部族太需要這樣的一場改變了,他們需要一位新的首領,去帶領整個部族走向新的征程。這時的皋陶,在眾族人的吶喊聲中,格外的冷靜與鎮定,因為他知道,就在此刻,他這並不強壯的雙肩已經承載起了整個部族興衰的命運,他緊握着大業劍,透過強烈的陽光,雙目徑直地望向遠方,思考着大業氏族的明天……

    而明天,卻是一片未知……

    (第一章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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