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作品:《天機之合

    孫氏本就膽小怕事,如今一聽何蕊搬出了皇親國戚,忙拉住洛溦,勸道:「算了,算了,她想要就拿給她,我再另尋一個便是!」

    可剛才鐘聲一過,宮人們早已噤聲退去了下三層,階台上的眷屬們也各據其位,恭肅敬跪,靜迎着皇族宗室的到來,哪裏還能找人去尋別的跪墊?

    洛溦知道繼母一向謹小慎微、不想得罪人,再轉頭看向露出得意神色的何蕊,想了想,對何蕊道:

    「也罷,你要我們讓你,便讓你好了。只是我母親年長體弱,你先把這個墊子還給她,我把我那個拿給你。」

    說着鬆手起身,回到自己的跪墊前,蹲身拾起,撣了撣墊面,拿過來遞給何蕊。

    何蕊撇了撇嘴,「小家子相」

    但因她跟自己母親的關係不錯,倒也能理解旁人的孝順,哼了聲,丟開先前的墊子,扯過洛溦送來的軟墊,疊到了自己的膝下。

    巳時的鐘聲起,全場靜肅。

    洛溦忙扶孫氏跪到墊上,自己則將斗篷裹攏到膝蓋處,直接跪到了地上。

    孫氏見狀不忍,想要把自己的跪墊讓給洛溦。

    但這時宗親的禮仗已過石闕,正向含章台上行來,此時若再有任何動作,都會被扣上不敬的罪名。

    孫氏只得作罷,跟着周圍烏泱泱跪地的女眷一起,萬般虔誠地俯身伏地。

    鐘鼓聲漸近,行在最前面的禁衛儀仗,高舉着綵帶白羽長矟,率先上了禮台,警蹕於側。隨後大宗伯着典禮具服、博山遠遊冠,持龍節登階,身後具服宗親十數人,並一品以上皇妃、王妃等後宮女眷,罩傘引護,徐升高台。

    少頃,又有數十宮娥匆匆而至,躬身執着風燈、薰香爐,列出一條通道來。

    禮官唱喏:「迎公主殿下!」

    今上膝下一共有五位皇子,皆為庶出。早逝的中宮王皇后只留下一個女兒,便是這唯一的公主蕭長樂,此時身穿一身華麗的寶藍錦裙,外罩緙絲鏤金外帔,華貴不輸先前的張貴妃。

    公主之後,又有綴點着珠光翠羽的鹵簿,簇擁太后鑾駕登階。

    周圍一片恭敬噤聲,就連提着風燈香爐的宮女們,也齊整跪地俯身,待鑾駕行過,又起身追隨而上。

    洛溦攏着斗篷,跟着眾女眷不斷地俯低、叩首、抬身,覺得自己好似浩瀚汪洋中的一葉扁舟,萬般辛苦着,亦不過隨波逐流。

    巳時正,皇帝的御駕也終於到了。

    高大寬闊的台階兩側,璃燈煥彩,流光爭輝,將當中通體雪白的白珉石階映照得尊崇耀目。永徽帝盛裝冕服,神態莊重地踏階而上,緊隨在他身後的,是皇三子蕭元胤。

    永徽帝膝下共有五個皇子。長子生母出身低微,天資亦不聰穎,雖年紀居長,卻不受重視,早早就被送去了封地。次子體弱,五子年紀尚幼,剩下的三子、四子,皆為張貴妃所育,備得聖寵。

    其中齊王蕭元胤又因其軍功卓越,被視為最有可能成為大乾儲君的人選。

    眼下由他緊隨永徽帝登階祭祀,倒也不算出人意料。

    但緊隨在聖上身後,與齊王並排而行的,還有另一人。

    長身玉立,氣韻清冷,身上雨過天晴的錦袍,一線一紋都透着溫潤雅致,但在那人的身上,卻無端給人一種孤傲的疏離感。

    太史令,沈逍。

    與齊王並肩而行,踞左側之尊位。

    觀禮台上的朝臣與眷屬,俯身抬眼偷瞄,敬畏之心油然。

    大乾朝出身尊貴的神官,冥默聖人的親傳弟子,呼風喚雨,洞曉天機,聽聞剛剛又助大理寺破了西市大案

    如此人物,難怪聖上這個當舅舅的寵愛至甚,儼然將宗法規制都不放在眼裏了!

    御駕緩緩上行,消失在視野以外,戍守在階側的禁衛與宮侍也跟了上去。

    周圍女眷們微微抬起身,壓着聲悄悄交流幾句——

    「太史令居然親自來了?真是難得,聽說年末祭天他都沒去」

    「興許是因為長樂公主這次也來吧?」

    「有可能哦,去年上元節太史令就是特意跟公主待在一起的」

    竊竊的私語聲,壓得極低。

    洛溦零散地捕捉到幾個字眼,沒有再去留意。

    台頂的祭天壇前,開始響起了大宗伯朗聲宣讀祭文的聲音。

    冗長而沉悶。

    洛溦拉了拉風帽,尋了個看似虔誠、實則舒服的跪姿,半蜷着身子,沉默安靜地閉目養神。

    不知過得多久,意識近乎昏昏欲睡,忽覺得有雨水不斷滴落在手背上,激得她幽幽轉醒。

    含章台上的官員與眷屬,一直隨聖上與皇室一同跪祈,此時皆高聲歡呼驚嘆起來——

    「果然午時就下雨了!」

    「天佑大乾!」

    「聖上賢德彰顯!」

    「太史令曉諭天機!」

    順利完成祈雨儀式的永徽帝,在宗親重臣的簇擁下,緩緩走下祭天壇,朝台下行去。

    隊伍經過石階,眷屬們連忙噤聲伏拜。

    跪在階台前方的何蕊,此時卻難受到了極點。


    適才她跪伏在軟墊上,驀然覺得鼻腔里生出一股癢意,怎麼抑制都抑不住。

    之前趁着眾人歡呼神跡,她拿袖子壓着鼻子,打了兩個噴嚏,可噴嚏才剛打完,那股子癢意就又重新升起。

    按捺不住的,又想打噴嚏!

    「啊~啊~啊湫!啊湫!」

    華蓋下的御駕停了下來。

    皇帝身邊的內侍官沉了臉,嗓音尖利地上前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何蕊嚇得魂飛魄散,一口氣死死憋在喉間,旁邊何母也是頭皮發麻,伏在墊上,渾身直顫。

    驚擾聖駕,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女兒雖向來以攀上了皇親自居,但何母清楚,自己妹妹不過就是尚書府的侍妾,真要出了什麼事,哪兒能保得住她們?

    何蕊鼻腔里的癢意蔓延進了嗓子,屏住的呼吸充斥得肺部欲裂,「咚」的一聲,竟昏死在了跪墊上。

    何母嚇得失聲,連忙不迭磕頭:「聖上恕罪!聖上恕罪!」

    永徽帝原本心情不錯,眼下見闖禍的是個小姑娘,便也懶得追究了,朝內侍官擺了下手,示意讓禁衛處理,自己抬步繼續往下走去。

    這時,跟隨在御側的張貴妃,突然「咦」了一聲。

    永徽帝駐足,轉過身來,「怎麼了?」

    張貴妃忙請罪道:「妾失儀,請陛下責罰。」

    她生得嬌美,一副嗓子更是如鶯啼婉轉。

    永徽帝寵溺笑道:「愛妃心善,定是怕朕責罰那兩個女眷,是也不是?」

    張貴妃抿唇微睇,「是,也不是。」

    「臣妾,先是怕那兩個女眷惹陛下動怒,便多看了她們兩眼。誰知卻瞧見了太史令的未婚妻竟與這些低階女眷跪在一處,心下一訝,這才失態。」

    說完,再度蹲身請罪,「還請陛下責罰。」

    她的聲音語氣,依舊是平常一般的柔婉平和,然後話出了口,周圍四下卻霎時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太史令的未婚妻?

    露台之上,洛溦只覺得腦中轟隆隆一片發白,又覺得不可置信的荒謬,抱着一絲僥倖的心理,一動也不敢動。

    永徽帝卻是下意識地轉身,抬頭朝祭天壇頂的方向看了眼。

    太后鑾駕的鹵簿,正緩緩朝下行來。

    永徽帝轉回頭,望向張貴妃,語氣意味深長:

    「愛妃,可看清楚了?」

    張貴妃俯首,「回陛下,冥默先生占卜天意,為太史令和宋家娘子訂下婚約後,臣妾曾見過宋姑娘幾次,印象深刻,斷不會認錯。」

    永徽帝沉默片刻,伸出手,將張貴妃扶起,眼角細紋中透着一絲似笑非笑。

    「適才朕說你心善,你還不認。逍兒婚事自五年前由冥默先生親卜,雖有太后慈詔過定,但因是天命,便不曾以俗禮昭諭世人。是以禮官不清楚宋氏女身份,委屈了她,倒也不算刻意輕慢。你既心疼晚輩,今後就按規矩照拂,不必避諱。」

    張貴妃揣摩聖意,心頭大石落地,又再盈盈施禮:

    「謝陛下寬宏!」

    她站起身,隨即朝身側女官施了個眼色。女官躬身頜首,匆匆走下台階,往跪成一片的女眷中行去。

    露台上的眾多眷屬們,一個個低着頭,目光卻無不驚愕好奇地緊隨着女官的腳步。

    這這是什麼驚天大八卦!

    太史令五年前就訂親了?

    女方姓宋?

    這裏誰姓宋?

    眾人心裏千絲萬縷,卻見女官終於在一人前停下腳步,恭敬行禮:

    「宋姑娘,陛下宣召。」

    洛溦依舊保持着伏身敬跪的姿勢,半張臉都裹在兜帽里,心情複雜地瞥了眼面前女官的宮鞋。

    她跟周圍人一樣,心裏也翻湧着無數的疑問。

    張貴妃見過自己?還印象深刻?一眼就認出了?

    開什麼玩笑!

    太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事捂得死死的,何曾會允許她見過宮中的人?

    而且隔了這麼遠,臉也遮了一大半,張貴妃居然還能一眼就認出她?

    難怪,張家豪門,竟然突然會想把族中嫡女嫁給宋昀厚

    難怪昨天父親那麼輕描淡寫地就饒過了自己,罵都沒罵一句

    「宋姑娘?」

    女官催促了聲。

    洛溦抬起頭,兜帽垂落到腦後,緩緩站起身。

    周圍無數道夾雜驚疑與艷羨的視線,朝她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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