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拷鬼牌

作品:《孽鏡台

    「這件事情,先不要說出去。」此時的鄭鈞禮已經換上了淺褐西裝,只可惜這身衣服還沒穿熱乎,上頭就破了洞,沾了血。

    「什麼說不說出去的?你還管這個?你人沒事吧?」江不晚近前,舉目四望,尋找可以阻血的東西。她隨手抽下桌上的襯衫,按住了鄭鈞禮的傷口。

    「小孩兒沒什麼力氣。皮外傷,只是看着嚇人些罷了。」鄭鈞禮站起,江不晚捂着他的傷口,漸也直起了腰身。

    鄭鈞禮立在原地,一瞬失神,腦中想的,全是剛剛鄭鈞南附在他耳邊說的話。

    「哥哥你不該回來的,娘親說了,如果沒有你,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

    不過三年未見,他們兄弟之間,竟已生疏至此?怕是那姨娘趁他不在家,教了些鈞南不好的東西。

    江不晚站在一旁,回想着鄭鈞南的狀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江不晚撒開手中襯衣,轉身跑出房間,追了出去。

    「誒?」鄭鈞禮自己接住襯衣。

    他見江不晚不管不顧地衝出房間,心有不安。

    鄭鈞禮趕忙脫下西裝外套,撕下襯衣一角給自己做了個簡單的包紮,而後穿上警察製衣外套,將傷口遮擋。

    當他做完一系列動作再出去尋江不晚的時候,江不晚已然不見了蹤影。

    江不晚到處尋找鄭鈞南。鄭鈞禮又到處尋找江不晚。而秧兒早就將他們都跟丟了。

    許久,江不晚才在船尾舵樓尋到了鄭鈞南。

    舵樓本該是登高遠眺之地,鄭鈞南卻蜷着身子,躲在角落裏。他雙臂抱膝,小臉死死埋在自己臂腕里,口中發着咕嚕嚕的怪異聲音。

    舵樓風大,寒意入體。難怪今夜賓客都不願來此賞景。

    「鈞南?」江不晚小心呼喚他的姓名。

    鄭鈞南並不理睬江不晚。

    江不晚只能緩步,一點一點地走向他。

    江不晚離鄭鈞南越近,心臟就跳得越快,這是她無法自欺欺人的慌張。

    「鈞南,你怎麼了?」江不晚抬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不是不舒服?」

    「他必須死!必須死!」鄭鈞南忽然抬起頭,露出一張慘無血色的稚臉。

    風雲變幻,稚嫩面龐上的五官悄然不見,轉而變成了一張女人臉。女人的臉斑駁發黑,舌頭伸得老長,活像一隻捕食的蟾蜍。

    江不晚跌坐在地,心臟錯漏一拍。

    寒風吹來,鄭鈞南脖子上的長命鎖發出沉悶聲響。江不晚背後豎起了一層細密毫毛。

    「果......果然有鬼。」江不晚先前做得最多的事情,還是算命看相。

    此刻見了她『心心念念』的鬼,江不晚倒還有些害怕。

    她本以為自己會鎮定自如的......

    果然是又菜又愛玩。

    「你這女鬼,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附在一個孩子的長命鎖上算什麼?」江不晚深吸一口氣,而後憑着意志站起,後退兩步,手中緊緊攢着拷鬼牌。

    輸人不輸陣,爺爺說過,殺妖滅鬼,決不能輸了氣勢。鬼也是怕惡人的。

    女鬼漸從鄭鈞南的長命鎖中抽離,她浮在鄭鈞南身後,變得巨大無比。鄭鈞南虛弱暈倒。

    女鬼瞬然飄至江不晚身前。

    江不晚呼吸一滯,她幾乎是本能的,舉起拷鬼牌,抬手結印,一股腦兒地念出了那些她曾背過千百遍的咒語。

    「伏以天工大雷公,霹靂震虛空,多兵三千萬,拋灑九罡中,下捉土往精,上斬山棲鬼!」

    一道驚雷劈下。鬼魂卻是毫髮無傷,沒死,更沒有消失,只是周身多了一層怪異的光芒。

    江不晚蹙眉不解。她不自禁抬手觸碰鬼魂的身體。

    江不晚渾身血脈一震,似有雷電入體。她雙腳離地,竟如女鬼一般浮在了半空。

    女鬼的記憶像蠕蟲一般鑽進了江不晚的腦子裏。

    江不晚此一刻才明白拷鬼牌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

    拷鬼問刑,魂訴冤屈。

    *

    「太太,太太,我求你了,不要抱走我的孩子。」女人剛剛生產完畢,她蓬頭垢面,下身血污未除便匍匐在地緊緊抓着太太的繡鞋,不肯讓她離開。

    太太身邊的丫鬟抱着嬰兒,嬰兒的皮膚上還沾染着母親的血液,啼哭個不停。

    太太甩開女人的手,冷言道:「這是我們陳家的孩子,你應該明白,你不配做他的母親。」

    「是啊,一個下人,能給老爺生下孩子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可不能貪心更多。」一旁的丫鬟幫腔道。

    「可太太你當時不是這樣跟我說的。你說只要我給老爺生個兒子,就讓老爺把我收房,給我個名分......」女人哭腔甚重,面上汗淚交雜。

    陳太太聞言,心中無甚波瀾,只輕輕抬了抬了手。

    她身後僕人拿出一長截粗麻繩,用力將麻繩拋至橫樑,而後死死扣了一個結。

    僕人將剛剛分娩的女人抱起,強迫她將脖子伸進了繩圈,而後毫不留情地鬆開手,任她在半空搖晃掙扎。

    女人的舌頭越伸越長,面色也越發青紫,小半刻後,她掙扎的動作便幾近停滯。


    女人氣斷之時,周遭已無生人。嬰兒的啼哭卻還迴響在她耳邊。

    夏日炎熱,屍體不過兩日便發出劇烈腐臭。

    僕人入屋收屍,將其丟進後山枯井,沙石封口,這才絕了熏天臭氣。

    *

    「太太,大夫說小少爺快不行了。」丫鬟慌忙報信。

    「這小孩兒先天不足,能活十個月已經是造化了。若是真留不住,那便不留了。」陳太太執盞推茶,言語淡然。

    「太太,那這個呢?」丫鬟拿出一精緻木盒,其內置放着一隻長命鎖。「這可是在萬寶齋打的金鎖,等了一年才等來。」

    「這孩子命薄,等不來這鎖命的。這福氣,還是送給旁人吧。」陳太太『豁達』,繼續道:「鄭家的小少爺最近不是病了嗎,將這長命鎖給他家送去,就說是陳家特地給小少爺打的,希望小少爺能早日康復。」

    「是。」

    *

    「陳家的小少爺命大,聽說他十個月的時候,大夫說他再活不過三日。可你瞧,他現如今三歲了,還活蹦亂跳的!」

    「反瞧那鄭家二少爺,七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小病,小病攢成大病,都養病三年了,還不見好,瘦得跟水猴子似的。」

    [長命鎖]

    「咚——」江不晚從半空摔落,膝蓋隱隱生疼,女鬼的記憶就此中止,再無下文。

    這記憶中的女鬼屬實可憐,被大戶人家借腹生胎,謀殺致死,待她死後,陳家也沒多將她的兒子當做寶,一隻小貓小狗,死了便死了,之後再借腹生一個就是了。

    可江不晚也感覺得出來,這些記憶並不完整,甚至是藏匿了一部分最重要的事實。

    女鬼的兒子奇蹟生還,看似是天無絕人之路,實則是這女鬼損人利己,搶奪了他人的命數,給了自己差點早夭的小兒。

    她或許也是良心不安的。這才十分抗拒拷鬼牌拷問這部分記憶。

    「你藏在鄭鈞南的長命鎖里,是為了把他的壽命續給你的孩兒?所以你的孩子才能活到現在,鄭鈞南才會長病三年。」江不晚一語點破,似乎並不想給女鬼逃避的空間。

    「不是,不是......」女鬼尖叫嘶啞,心內的某一處,早已潰不成軍。

    「我以為,我的靈魂只要附在長命鎖里,就能陪着我孩兒一輩子。可我沒想到,那個女人會連這隻長命鎖都不給我的毅兒留下......我只是怕極了,害怕我的毅兒真的會死,才會將錯就錯,吸他的壽命。」

    江不晚沉默難言。

    「我想,你應該放下了。」許久,江不晚才說道。

    她明白,若是未經他人苦,那什麼樣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不,我不放下。我要是離開了,我的毅兒也會死的!」女鬼怨氣忽重,濃墨般的黑氣霎時將江不晚包裹。

    這女鬼想殺了她。

    江不晚收起了那些沒用的同情心。原來''厲鬼難收,只能滅殺''也是真的。

    「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

    江不晚咬破手指,血流如絲,似利刃般穿入鬼魂虛無縹緲的軀體,一點一點將其吞噬殆盡。

    「啊——」女鬼嘶吼的聲音漸小。

    魂滅之時,血絲破爆,從江不晚身體中流出的血液,終又濺到了她的面龐之上。

    周遭冷清,女鬼魄散無蹤。

    「呼。」江不晚氣虛,癱坐在地。她抬手撫去眼角的殘血,整個人都像是被浸到了血腥氣里。

    頭一回見鬼,她是有些害怕的。可當鬼魂最終死在自己手裏的時候,她心中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她翻開雙手,凝視自己掌心。

    江不晚眼中忽而濕潤,她學了十幾年的術法,竟是今日才有了殺妖滅鬼的機會。

    「江不晚?」鄭鈞禮終在舵樓找着了江不晚。

    突如其來的聲音將她恍惚打破,仿似夢醒。

    江不晚心頭一緊,生怕此前的見鬼之事,實為鏡花水月一場空。

    「你沒事吧?剛剛是不是有人嚇到你了?他跑到哪裏去了?」此時,江不晚正滿臉是血,柔柔弱弱地癱坐在地。鄭鈞禮只以為她是遇到了什麼壞人。

    江不晚抬頭,瞧見了穿着警官製衣外套的鄭鈞禮,明曉自己還在這場夢裏,終是鬆了一口氣。

    「鄭警官。我能給你報個案嗎?」江不晚朝他笑道。

    「那壞人朝哪個方向跑了?」鄭鈞禮以為江不晚要報的案是這個。

    「不是這個。沒有人傷害我。」江不晚輕搖了搖頭。「我要報的案,是陳家後山枯井之中的死屍案。」

    「陳家?」跟他鄭家交好的那個陳家?「你怎麼知道......」

    「砰砰——」天空綻開火樹銀花,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金河之上倏忽開滿灼灼桃花。

    桃花飄散隨流水,覆了滿河燭光。

    如夢似幻。

    「這是?海市蜃樓麼......」鄭鈞禮記得金河兩岸都不曾栽種過桃花,更別提這突然出現在河面之上的不盡飛花了。

    一股濃烈的氣息鑽進了江不晚的鼻腔里。

    這味道,好像叫做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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