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私通

作品:《鶴唳長安(探案)

    鉛灰的天際漸漸泛白,長安城萬千坊市都籠罩在漫無天際的雪色間。

    薛泰坐在車架上,哈着手道:「大小姐出診一夜,實在是叫人擔心,老爺一早便吩咐來接您。」

    姜離靠着車璧養神,聞言淡淡應了一聲。

    河東薛氏乃簪纓望族,到了這一代,老夫人早逝,老太爺薛遠昌曾官拜禮部尚書,也在三年前因病過世,再往下一輩,則只有兩房。

    長房薛琦三十九歲,任御史中丞,乃監察百官的天子近臣,他除長女薛泠外,還有庶出的一對龍鳳胎,二人十八歲,乃姨娘姚氏所出,哥哥薛湛才名遠播,在白鷺山書院求學,妹妹薛沁生的雪膚花貌,尤擅琴瑟。

    在薛琦之下,排行第二的薛蘭時在十六年前入東宮為太子妃,是如今薛氏最大的依仗,排第三的薛驍早年病逝,未成婚亦未留下血脈,如此,便只剩下四房薛瑀,他乃庶出,今歲三十一,在工部屯田司領了閒差,膝下只有一六歲的嫡子薛灝。

    薛府人丁並不複雜,她回來三日,還算遊刃有餘。

    馬車一路入平康坊,回到薛府時,天色已大亮,姜離攏着斗篷緩步入府,剛進府門,迎面碰上往衙門當值的薛琦。

    薛琦生的寬面闊額,發福的身量着緋色朝服略顯臃腫,在他身邊,陪着年近不惑仍姿容嫵媚的姚氏,二人身後,薛沁一襲薑黃百蝶穿花襖裙也跟着,家主出門,愛妾與愛女齊齊相送,實是一幅闔家美滿的景象。

    姜離行禮,「父親要去衙門了?」

    薛琦無奈地看着她,「你這一去就是一夜,付家姑娘生了何病?」

    姜離沉靜道:「付姑娘的病不便言說。」

    薛琦輕嘖一聲,「你這孩子——」

    薛琦有些着惱,長女失蹤多年,歸家時已是鼎鼎大名的江湖聖手,他雖樂意有個神醫女兒,卻也不願她的醫術給薛氏帶來麻煩,然而眼前之人碧裙烏髮,清艷絕俗,分明也就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可活了大半輩子得他,卻有些壓不住這個女兒。

    姚氏今日着一身光澤凌凌的絳紫如意妝花褙子,妝容明艷,笑意溫柔,「大小姐在江湖長大,這些規矩可以慢慢教,老爺莫要生氣,時辰不早了。」

    薛琦重重嘆一口氣搖頭而去,姚氏輕聲細語的,一路送到馬車旁。

    薛沁望着二人出府門,又面含關切地朝姜離走來,「長姐去了一夜定是累壞了,只是什麼病要治一夜?付家姑娘還好嗎?」

    姜離淡淡看着她,「醫家行醫自有醫德,第一條便是不露病患私隱,三妹妹莫要探聽了,我也的確累得狠了,先回去歇息了。」

    姜離說完便走,薛沁絞着帕子僵在原地。

    自記事起,她便是薛氏大房獨女,再加上內院由姚氏掌管,她便似正經嫡長女一般,後來除了簡家上門時提起薛泠,又有幾人記得她還有個姐姐?

    如今薛泠被找回來,她不僅有個官拜三品的舅舅,還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神醫,眼下提起薛氏,人人只知醫術無雙的大小姐,哪裏還有人記得才名與美名雙絕的她?

    見她不快,婢女採薇道:「大小姐好大的氣性,老爺問也不說,高深莫測的,不就是會給人看病嗎?當世女醫藥婆不得待見,都快與下九流為伍了,何況長安城也不是沒有女醫,若不看她姓薛,別人哪會巴巴的來求她?」

    薛沁輕哼一聲,下頜微揚,端出副清傲姿態,「江湖上的人素無規矩,我可不與她一般見識,等她何時栽了跟頭便知輕重了。」

    言畢,她低聲道:「你去打聽打聽,看看壽安伯府怎麼了,那付雲慈從前可慣是眼高於頂的,我倒要看看她患了何病。」

    薛氏祖上尊榮極盛,府邸所在的平康坊與皇城咫尺相望,離東市也不過兩炷香腳程,風雪初歇,晨光微熹間,府內連綿的亭台樓榭一片銀裝素裹,姜離帶着懷夕,一路往內苑的盈月樓行去。

    走出一段,懷夕回頭看了一眼,「姑娘,三小姐只怕是生氣了。」

    姜離不為所動,「哦。」

    當年薛泠被拐,薛夫人簡嫻深居養病,這十多年來,姚氏代掌內苑,再加上生下龍鳳胎的功勞,地位早與側夫人無異,自己未回來之前,薛沁是薛府唯一的小姐,自己回來之後,她不僅變成了三小姐,庶出的身份也更為尷尬。

    怎麼會不氣?但往後還有的氣。

    盈月樓是座二層小樓,位置雖偏院了些,卻臨着梅林與府中飛燕湖,凜寒時節,數叢紅梅盛放,冷香浮動間,紅梅雪湖景致絕好,正合姜離心意。

    進院入正堂,便見樓內珠簾繡幕,寶器光華,一應家具擺設也皆是上品,兩個面容清秀的婢女等了一夜,此刻迎了上來,二人一個叫吉祥,一個叫如意,因一早聽過她辛夷聖手之名,這幾日伺候的格外盡心。

    吉祥替她解斗篷,「大小姐終於回來了!」

    如意又問:「您可用過早膳了?」

    姜離還未說話,懷夕先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兩位姐姐,快傳膳吧,一晚上沒吃了,餓死我了」

    如意聽得驚訝,吉祥一邊奉上熱茶一邊道:「壽安伯府怎麼如此不周到,怎能讓大小姐餓着肚子看病?」

    姜離失笑,「未顧得上罷了。」

    樓內燒着地龍,暖若仲春,姜離淨了手,又換了件輕便的月白薄衫,早膳便送了過來,懷夕跟了姜離三年,也知曉她為何再回長安,主僕二人同桌用了飯,這才上二樓寢房安置。

    剛一上樓,懷夕便道:「姑娘該用藥了,昨夜辛苦,姑娘怕也不好受,用了藥趕快歇下。」

    姜離從箱籠內找出兩粒赤色丹丸服下,又道:「你也歇一歇,讓吉祥注意着伯府的動靜,一旦來人,立刻叫醒我。」


    懷夕應是,看着她躺好,又放下床幃才往樓下去。

    姜離這一歇便歇到了申時前後,懷夕比她醒得早,上來伺候道,「姑娘放心,伯府不曾派人來,看樣子付姑娘的病情是穩住了。」

    姜離起身更衣,眉間仍有憂色,沉吟片刻道:「壽安伯說徐家老夫人病了一兩月,你讓吉祥打探打探,看看徐家老夫人何處不適。」

    懷夕應是而去,到了晚上,吉祥來稟,「大小姐,徐將軍家的老夫人患的是頭風之症,一直在請太醫調理,可因是頑疾,未見成效。」

    姜離正在燈下看醫書,聞言點了點頭。

    吉祥和如意對視一眼,吉祥忍不住道:「您打探此事,可是為了付姑娘?付姑娘和徐家公子定了親,下月初一就要成婚,到時候咱們老爺定是兩邊都要去的,徐家和咱們府上也有些走動呢」

    長安世家盤根錯節,互有來往,姜離探問徐老夫人的病,卻是因晨時與裴晏所言。

    付雲慈性子莊重,便是看到了何等稀奇洋相,也只記得「非禮勿視」幾字,能將她引至玉真觀外,那必不是常人,再加上她剛醒來時,聽到翠嬤嬤之言才突然驚恐激動,就不得不讓姜離往徐家懷疑,但那新娘屠夫難道是徐家人不成?

    「留心這幾日徐家會否遞帖子。」

    她吩咐一句,見天色不早,遣了二人去歇着。

    等二人離去,懷夕寬慰道:「您別擔心了,明日一早咱們就去壽安伯府複診,說不定到時候已查出眉目,付姑娘自己也想通了,她和徐公子有多年情誼,徐公子就算知道付姑娘遭了輕辱,也只會心疼她。」

    說至此,懷夕也想到晨間之事,「只是,您早間對裴大人疑起徐家,也不知會不會惹來麻煩,說到底她們要成婚,而咱們是外人。」

    姜離默然道:「阿慈遇襲,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他弟弟心性純直,不會想岔,那位裴少卿更是賢德之人,自以公事為重。」

    姜離言辭冷靜,這「賢德」二字聽不出是誇讚還是嘲弄,懷夕眨了眨眼,「原來您認識裴大人啊,那您從前與裴大人可有交情?他對姑娘的謀算可有助力?」

    姜離喉頭一梗,一時答不上來,但聽着窗外窸窸窣窣的落雪聲,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見裴晏時的情形

    那是景德二十七年上元日,她剛被虞清苓和魏階收為義女,八歲的她藥理小有所得,第一次跟着虞清苓入宮給那位貴人看病。

    連綿的宮闕在紛紛絮雪中望不到盡頭,她們走過紫薇殿廊橋時,遠遠看到太液池畔儀仗林立,竟是景德帝雪中設宴,招待南齊使臣。

    冰天雪地間,十一歲的裴晏披着白裘斗篷,身姿筆挺地立於場中。

    隔着數丈遠,景德帝郎朗的笑聲傳來:「好好,『鍾浮曠之藻質,抱清迥之明心』,朕適才看你論道,便記起前朝《舞鶴賦》裏這兩句詩,亦想到了你父親,他一輩子不汲於榮名,不戚於卑位,忠君愛國,冰雪肝膽,是朕最愛惜、也最遺憾的臣子。」

    景德帝悵然片刻,又慈愛道:「裴晏,朕便賜『鶴臣』二字做你的表字吧,你從今日起襲爵,望你承爾父之風,來日做大周肱骨,做朕最赤誠的臣子。」

    如鶴一般的少年施然跪拜,任是誰都移不開眼。

    跟前帶路的小太監道:「今次南齊使臣入長安,還帶了三位大儒要與咱們的文士論道,可就在剛才,裴國公府小公子一個人就讓那三位敗下陣來,陛下這又賜字又襲爵的,可沒人敢說裴國公府後繼無人咯」

    小太監沒有說錯,後來裴晏做了五皇子李堯伴讀,甚至未領一官半職,就被景德帝欽點入翰林院編書,在白鷺山書院時,他的威信比山長有過之無不及。

    這樣的如玉君子,他日入朝為官,應是着錦衣朝服,配朝笏魚袋,入明殿、伴御前,光風霽月地論道經邦才是,可他竟成了夤夜追兇的大理寺少卿

    遠處燈花「噼啪」一聲,姜離放下醫書道:「談不上什麼交情,沐浴吧,早些歇下,明日還要去伯府。」

    周身沒入浴桶時,姜離閉上眸子舒出一口氣。

    懷夕拿着軟巾,拂過她瑩潔的脖頸、如玉的肩頭,又輕輕擦拭她左側肩胛上的陳舊疤痕,除了這小片猙獰的紅痕,她通體肌膚素似雪瓷,不僅不美,反而透着病態蒼白,連滾熱的湯泉也難浸潤出暖色,懷夕眼底泛起心疼,伺候的更小心細緻。

    出浴更衣後,姜離坐在妝枱前,仔細地看銅鏡中更瘦削秀美的臉,她抬手撫過自己面頰,又手一橫擋住大半面頰,只留下一雙清幽幽的桃花眼眸,五年光陰變的不僅是皮相,連那雙雪亮的眼睛也失了往日鋒銳。

    姜離撇開目光,待絞乾頭髮,沾枕入了夢鄉。

    這一夜她睡得不甚安穩,待神識清醒時,窗外已是天光微亮,她記着今日要去伯府,剛要撐坐起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往樓上跑來。

    「姑娘,出事了——」

    懷夕語聲焦灼,令姜離心頭一跳,下一刻,懷夕一把掀開床幃,「姑娘,伯府來人接您了,說付姑娘出事了,請您速速去伯府一趟。」

    姜離利落地更衣下樓,剛走出盈月樓,卻見薛沁竟興致極好地在飛燕湖邊賞梅。

    見她匆匆出來,薛沁披着斗篷上前道:「我就說長姐昨日不願細說,原來是真的不好宣之於口,付姑娘也真是的,都要成婚的人了」

    她語氣中帶着鄙薄,姜離皺起眉頭不明所以。

    薛沁掩唇道:「哦,長姐還不知道,付姑娘的事昨兒一夜已經傳遍長安城了,說她前日在玉真觀與人私通,清白已——」

    「你胡說什麼?!」

    姜離目光森寒如劍,一聲冷喝嚇得薛沁後退半步,她捂着心口道:「是真的,長姐不信便去問喂,眼下整個長安都在議論,不是我胡說」

    姜離步履如風,將薛沁的聲音遠遠甩在身後,待到前院一看,來的竟是丹楓,還不等她開口,丹楓已撲了過來,「薛姑娘,我家小姐尋了短見,請您救命!」

    姜離仿佛聽到了晴天霹靂,「尋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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