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龍劍譜分為三卷,與玉龍心法相輔相成,都是我鯉魚洲少君不外傳的心法和劍訣,傳聞千萬年前鯉魚洲出過一個女君,開創了此心法,第三卷修成的時候,直接飛升成新龍神了。

    我母親也算是鯉魚洲不可多得的天才,然而也只不過修成了玉龍劍訣的第二卷。

    我從納靈戒中取出一卷玉書,翻開來頁頁剔透,卻沒有半個字在上頭。我用刀刃在掌心割開一道痕,攥緊拳頭,滴落的血跡從我手心滑落到玉書上,浸透了一頁頁的玉書。

    直到我臉色蒼白,還是沒有任何變化,半個字都沒能在玉書上浮現。

    我雖然入了玉龍劍譜第二卷鯉魚風的門,然而這第二卷的玉書秘經還是不願意為我呈現,沒有秘經指導,我自然無法再繼續練下去。我明明是鯉魚洲當之無愧的少主,流淌着我母親最純正的血脈。

    但這玉書不肯為我浮現半個字。

    但晚爾爾的血可以,她的血滴上去就可以。

    為什麼?憑什麼?

    我無力地跪坐在床上,實在有些迷茫,掌心的傷口因着我用力地攥緊手而往外滲出血,像是誰的執念,悄無聲息地鑽進心底,總有一天生根發芽,把心都穿破。外頭突然有梵音叩響,是誰敲金缽的聲音,帶來清明一片。

    我驟然回神,抬起頭,輕輕吐了口氣,把玉書重新放進納靈戒中,起身推開門看外邊的情況。

    這裏的住所離主峰很遠,離劍冢倒是很近,少有弟子住在這裏。我隔壁久未有人居住的院落竟然有人搬着東西進進出出,吵嚷一片。前世我隔壁確實住了人,只是不久之後就跑了,我也沒能見過。

    我順着金缽的聲音攀上低矮的牆。

    「這盆玉人松你往牆邊放,小心一些!」

    「里里外外都擦乾淨了,換上我的那些家具。」

    一身雲白的白綾公子正拿着個什麼東西敲着,指使着他的師弟們佈置院落。

    他蒙着覆眼的白綾,卻立時地回頭看我,好看的唇彎起來:「咦,小朝珠,你也住這裏嗎?」

    我定睛才看清楚,他手上拿着的分明是一個黑漆漆的大鐵鍋,正用鏟子的柄在敲,我真是見了鬼了,竟然聽出了大悲寺的清聲來。

    我木然地看着崑崙虛那些白衣弟子忙碌佈置,這個院落已經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模樣了,處處低調處處都奢華。

    有白衣弟子擦了臉上的汗,小跑到賀辭聲面前,道:「師兄,都佈置好了,我還是留下來侍奉你吧。」

    賀辭聲微笑着搖搖頭,弟子面露難色,卻十分聽話地抱拳,看得出來十分尊敬他。

    我遲疑道:「你要住這裏?」

    賀辭聲點點頭,蒼白的下頜線條分明,言簡意賅道:「我來看病找藥。」

    「養病?」

    我狐疑地看着他,陡然看出一分病弱的風流來。賀辭聲輕咳一聲,唇邊湧上一些血色來,他輕輕拭去,歪了歪頭道:「是啊。我快要死了。」

    一時間不知是真是假,許是我記岔了,我記得他並非死於傷病。

    我與他初初相識,不好多問什麼,誰知道他的指尖輕輕敲了敲鍋,微笑道:「你吃不吃飯?我做的飯很好吃。」

    我年少就辟穀,怕五穀之雜氣妨礙修行,搖了搖頭。

    結果最後端了個大碗,和賀辭聲一同坐在院落前的台階上吃大米飯配靈菌菇,還烤了只山上的野雞來。扶陵宗夜晚的星星比海里的珍珠還多,紫盈盈地一個個暈着光。

    我吃了兩大碗米飯,賀辭聲只吃了一點就放下了碗,撐着鬢角吹晚風:「你門中的人好像不大喜歡你啊,小朝珠。」

    我劃飯的筷子突然頓了頓,輕聲道:「我才不關心他們喜不喜歡我。」

    「他們喜歡看天才掉下去,最好能夠一蹶不振,不喜歡你這副爭強好勝的模樣。他們幸災樂禍再添一把火,把你和那個師妹都一起燒進去,還要拍手叫好。」

    我吃掉最後一粒米飯,安靜地放下碗:「但人沒有那麼壞的,我相信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我會努力讓大家喜歡我的。」

    努力其實未必有結果,但是不努力怎麼辦?拼盡全力之後才能知道有沒有一線生機,所以,為了這一絲的機會,頭破血流也沒有關係。

    有東西在我的靈戒之中發生異動,我面色不變地和賀辭聲道別,轉頭出了院門就往後山趕去。

    我用殷舟的一絲頭髮和他肩上的絮花綁了個小術法,他一旦靠近禁林那塊的銀珠花我便知曉了。我穿過寂靜的小徑,又繞過幾個曲折,終於又走到了那銀珠花海前,剛好見到一個身影錯進那片禁林里。

    禁林並未設大防,因着這邊的陣法是千年前所飛升的扶陵開山老祖設下的,像這樣的陣法還有好幾個,設在九域的不同地方,是為了鎮壓不周山腳下的魔域。千百年來並無異動,像我們普通弟子也影響不了這陣法,只是世代相傳這邊就成了禁林。

    我前世這段時間還在沉重打擊之中,但也隱隱聽聞結界點異動的聲音,師父我看了近十年的黑髮陡然變白了大半,可見耗費心神之巨。

    我捏了個隱匿的訣法,將心神寄托在一隻雀鳥身上。

    雀鳥咕咕地跟着黑影往前飛,越來越深,夜間的霧氣也濃重起來,隨着距離越來越近,我越發能看清楚那身影的模樣,他突然往回一看,五官熟悉,分明就是殷舟。

    他徑直往深處去,對身後一隻夜鳥渾然不覺,荒草在足邊蔓生,迷霧逐漸濃重。

    有人在林深處等他,一身黑袍,斗笠遮面,周身纏霧不辨雌雄,出口的聲音也嘶啞:「你也算築基了,不枉我一片苦心。讓你帶的報酬帶了嗎?」

    我雖然身處林外,卻自幼對魔氣十分敏感,那黑霧之下的人必然是魔族。我那日看殷舟眼底一閃而逝的黑痕已經起了疑心,沒想到他竟然是真的與魔族私通。

    殷舟從袖中取出一個精緻的白玉壺,像是什麼靈器,表面上光輝淺淡,黑袍人接過,嘶啞的聲音裏帶了歡喜,往壺內倒入不知什麼猩紅的液體,一個祭壇在黑霧之中浮現,他結了幾個印,液體從壺中被倒在祭台之上,卻絲毫變化都沒有出現。

    黑袍人疑惑地咦出聲。

    殷舟蒼白的手從袖中掏出縛魔索,右手拿劍往黑袍人刺去,冷哼一聲,得意道:「假的芙蓉玉瓶。你真當小爺瞧得上你的什麼邪門妖法,與你虛與委蛇罷了。還要我偷我爹的玉瓶,真給自己臉了。若我拿下你,豈不是比晚爾爾打敗朝珠還值得稱讚,我爹自然也對我高看一眼。」

    他這般有底氣,實在是他手上這根扶陵老祖曾留下來的縛魔索太過好用,不需要多少修為,但只要是魔一捆一個準。

    劍被黑袍人回身擋住,縛魔索聽令飛出去,然而在靠近黑袍人的時候卻掉落在地上,竟然對他無效。

    不僅是殷舟,連我都愣住了,怎麼會如此。

    枯瘦的手瞬間掐上殷舟的脖子,他青白色的臉漲紅一片,目眥欲裂地看着黑袍人。我心裏暗罵,殷舟,你真是個妄作聰明的蠢貨。


    這般反轉不過在瞬息之間,師父不在宗門內。我能想到求助的唯有一人。我從納靈戒中放出一隻蒼白的玉靈蝶,提步往禁林里疾去。

    野鳥還充作我的眼睛,注視着深處的事情。

    殷舟被丟倒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黑袍人問他,近乎蠱惑:「你不恨?你資質平庸,再如何努力都比不上朝珠晚爾爾之輩,連你爹都將你視為污點。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把芙蓉玉瓶拿過來。」

    殷舟帶血的臉上略略失神,咬舌帶出清明來,惡劣笑道:「你做夢。我乃扶陵宗弟子,豈能為你等魔修走狗。真是笑話。」

    他突然面容抽搐起來,承受着炙魂之痛。

    黑袍人轉過身,看着那隻飛鳥,我暗道不好,果然下一瞬鳥被飛石穿過,鳥落在地上,我失去了視野,臨了所聽見一句是殷舟突然提高了的聲音,尖利道:「你!竟然是你!」

    一路上的霧越發濃重,近乎毒瘴,濃郁的魔氣包裹着我,幾乎呼吸不過來,我生來身負潔淨神脈,不能忍受髒污濁氣,像是入了泥潭,動作和思維都凝固住。

    我到了那深處,卻只看見殷舟趴在地上,面上血污一片,像是沒了氣息,眼睛卻睜得很大,在看向一個地方。

    我下意識看去,回頭就是一張黑霧纏繞的臉,從森森霧氣中看出骨肉猙獰來,我瞬間作出反應,長劍出鞘向他刺去,他卻只是閃躲開。我心裏的不適感再度升騰起來,總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周圍卻升起如墨般濃稠的霧,我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無數個聲音升起,像是引誘人的妖鬼。

    看不見,我就閉上眼。聲音引誘我,我就封閉聽覺。神識延伸出去,我用術法,他躲。我出劍,他躲,從未發起進攻,只是一味閃躲。我強壓下心頭的怪異感,魔氣愈發濃重,我自幼對魔氣的厭惡在此達到了頂峰,我在某一個瞬間睜開眼。

    玉龍劍銀光一閃,如同破開迷霧的冰霜,從黑袍人的胸口穿過。

    大霧突然散去,我聽見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眼前的玉龍劍穿過的不是面目可憎的魔修身體,而是從少女的胸口穿過,她的面色迅速蒼白,天青色弟子服上的黃花被血浸透,晚爾爾嘔血,氣息潺潺:「師姐。」

    我的手心和心裏寒涼一片。玉龍劍穿過了晚爾爾的胸口。

    現下的禁林之中,哪裏還有什麼魔修,連祭壇都消失了,我所感受到的魔氣都蕩然一空,只有一個殷舟趴在地上,面色青白,明顯已經死透。

    我中魘術了,在我踏入這塊地方開始,魔修在射下那隻鳥時就已經察覺到我,藉機離開了,只有被控制行到這裏的晚爾爾。我在魘術的作用下卻把晚爾爾當作了魔修,怪不得我從未受到回擊,我所以為的聲音蠱惑其實是她一聲聲地焦急喚我師姐。可我聽不清、看不見啊。

    我顫抖着手放開劍,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自己主動放下劍。我從未想過,我的劍有朝一日會刺入自己門派弟子的胸口。

    晚爾爾墜落在地上,已痛昏了過去,我幾乎呼吸不過來,手都在發顫,我用靈力護住她的心脈,碧藍色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湧出來,血卻一直穿過我的指縫往外涌。

    方寸大亂之間,有一隻玉白的紙蝶落在我的指尖,卻被靈力護着,沒沾到一點血,我急迫緊張的動作頓住。

    有人在我身邊蹲俯下身,身上的味道如山間新雪,修長的手伸出蓋在我顫抖的手上,替我接過了晚爾爾胸口傷勢的料理。

    我轉過頭,正見謝如寂的側臉。玉紙蝶找到他了,他來了。我喉間的聲音幾乎堵塞住,我想說,我沒有,卻啞火在喉里。

    謝如寂的眼睛一直生得很好,此刻漏下的月光卻讓我清楚看見自己在他眼底的倒影,濺了半臉的血,神色慌張,邊上倒了一個殷舟,我的佩劍還插在晚爾爾的胸中,這樣的情況,我說我沒有,誰會信。

    謝如寂從袖中扯出一個素白的帕子,靜默地擦去我額角的血跡,平穩道:「我知道。」

    地面有微微震鳴聲響起來,一盞一盞的明燈傳進禁林里,裏頭從未如此這樣通明過,是夜間不休的巡衛隊發現此處的異常了。一圈圈把我們包圍起來,聞訊而來的玉已真人不肯信眼前所見,顫着手俯下身,撫摸着殷舟的鼻息。

    一瞬間的柔弱都被我收攏起,我下意識想摸邊上的佩劍,卻摸了個空——它正插在晚爾爾的胸口之中。

    我仰起頭,劍尖都指向我,為首的巡衛隊隊長露出不忍,玉已真人突然仰起頭,面容赤紅,像是要發蠻的野獸,一道十分凌厲的罡風從我襲來。謝如寂反應很快,立刻按住我的頭,但我鬢邊的頭髮還是被擦過因此散落開,十分狼狽。玉已真人怒道:「朝珠!」

    與此同時,謝如寂的佩劍被他拔出,輕輕地插在身側地上,隔絕在玉已真人與我們之間,像是無聲的警告。

    玉已真人瞬時停住了腳步,他顫聲怒問:「謝劍君,你這是何意?」

    謝如寂像沒聽見一樣,垂下眼看我,鴉一樣的羽睫長長,開口道:「你要先睡一覺嗎?還是想走?」

    這般示好,實在不像是他的作風。如此這般,只是可惜,太遲了,若是前世我該是很高興的。我如今心裏只剩下荒謬,我退一步,眼見謝如寂的唇角抿成一條白線,抬眼看向玉已真人:「晚爾爾是我刺的,但殷舟不是。你想殺我報失子之痛,也得先經審問過再說。」

    我站起身來,想拍去身上的灰,可衣裙上的血怎能拍去。

    我下意識地摸腰間,玉龍劍也已經不在了,手心一片漸乾的粘膩。

    巡衛隊要拿下我,我便配合地戴上扶陵宗專對罪人使用的玲瓏腳枷,戴上之後修為被封印,行走時如在刀尖之上。夜裏的扶陵宗一盞盞亮起燈來,南玄堂塵封已久的問罪廳為我開起來。

    南玄堂主是個半老徐娘,坐在上首,一雙眼冷冷地打量我。

    玉已真人坐在她邊上,壓着一股痛楚。扶陵宗的各峰峰主都已經出來了,門中少有見這幫人出現得這樣整齊的時候,我師父作為掌門卻不在,他與我二師兄已出門月余。

    我跪倒在堂下,被警鐘召集來的弟子們沉默地入廳,我感受到這沉默下頭壓着的是厭惡與憤怒,是對我的千夫所指。大家很清楚,門內小打小鬧便也就罷了,若真違反門派規則,不顧師門情誼殺人泄憤,那便與反骨逆徒無異了。

    我面前躺着的是一具屍體,殷舟的,面色青白一片,呈現出一片死寂,脖子上一圈青紫,是被活活掐死的。

    晚爾爾不在,因為傷勢太重被送往第三峰的藥峰主那去治療了,有弟子捧着一把劍上來,流轉着華光的玉龍劍此刻也死寂下去,上頭的血凝固住,像是洗刷不掉的罪孽。弟子把劍遞給南玄堂主,俯身道:「晚師妹胸口的劍,已取下來了,是鯉魚洲少主佩劍玉龍劍無疑。晚師妹傷勢過重,昏迷不醒。」

    我此前已經陳述過一次情況,我說我見殷舟有異,跟着他進了禁林。見到他被魔修擒住,生命危在旦夕,才出劍救人,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中了魘術,把晚爾爾認成了魔修,一劍刺進了她的胸口。

    但是南玄堂主說,現場並無魔氣,並無旁人,我所說分明荒唐,種種證據指向的是我。

    唯一的證人晚爾爾還在昏睡之中,我如今不過是一個百口莫辯。

    南玄堂主問道:「掌門關門第三徒,朝珠?」

    我應道:「是。」

    她緩緩出聲:「晚爾爾胸口所插之劍是你的?」

    我應道:「是。」

    她再問:「你嫉恨晚爾爾在登雲台十招挑下你,對殷舟多次挑釁你的言論心生不滿?」

    我啞聲道:「是。」

    我也有些訝異,眼角有點濕潤,原來前世今生這樣多年,嫉恨這兩個字承認的時候竟然這樣輕鬆。我嫉恨她天資出眾,嫉恨謝如寂對她傾心,嫉恨她可以拿走我的鯉魚洲。我心中經年的鬱氣突然散去,像是想通了什麼,茫然地抬起頭。

    南玄堂主閉上眼,像是惋惜,像是厭惡,吐字道:「朝珠,殘害同門,先斷筋骨,後廢修為,至於最終處決,留到掌門回來再做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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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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