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霜降(十一)

作品:《同心詞

    細柳話音才落,陸驤手中杯具一個沒拿住,落進茶洗里激起來滾燙的水花濺在他手背,他「嘶」了一聲,齜牙咧嘴地轉過頭來。

    細柳瞥他一眼。

    「今夜?」

    陸雨梧怔了一瞬,「趙大人既已封城,又何來夜市?」

    陸青山在側恭謹垂首:「公子,堯縣每逢此時節,便有請儺戲的習俗,城中可免宵禁五日。」

    「什麼儺戲?竟能連着熱鬧五日?」陸驤心生好奇。

    「最後一日才有儺戲,但夜市是從今夜開始。」陸青山說道。

    陸雨梧在燕京多年一直深居簡出,如今也是第一回聽聞這儺戲,他眼底流露一分新奇的興味,而細柳此時目光落在他素淨的衣擺之下,忽然出聲:「你的腳傷如何了?」

    陸雨梧聞聲看向她,和煦道:「並無大礙。」

    「既如此,」細柳點點頭,說,「入夜後你我同往。」

    「先告辭。」

    她扔下一句,轉身就走。

    陸雨梧看她掀簾出去,接着房門一開一合,陸驤見人走了,這才挪來陸雨梧身邊嘟囔:「公子您還沒說去或不去,她怎麼就自作主張了?」

    秋風翻動膝上書頁,陸雨梧一手合上:「去。」

    堯縣近來很不太平,先是過路的鹽商被殺,後又是年輕女子接連被姦殺,趙知縣在衙門裏不知撓掉了多少頭髮,接連開放四日的夜市也比往年冷清了一半兒,全因如今封城,外頭的人進不來,城中大部分的女子又都躲在家裏不敢出門。

    「這都一連四日了,陸公子與那位細柳姑娘幾乎日日同游,」趙知縣從陸雨梧房中問安出來,一面走下石階,一面低聲與身邊的劉師爺道,「昨日那孫典史從巡檢司回來,還向我打聽陸公子與那細柳姑娘的關係。」

    趙知縣聞言一愣,「他去巡檢司做什麼?」

    劉師爺朝四下睃巡一番,才湊近趙知縣耳語道:「縣尊只怕還不知,在青石灘追殺陸公子的賊首康二已被那張巡檢拿住了!」

    趙知縣心中一驚:「什麼?!」

    劉師爺道:「縣尊莫慌,我已上下打點好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咱們後衙里這兩尊大佛」

    堯縣這樣的小城,什麼時候見過這等貴人似的排場,如今什麼茶樓酒肆的,多的是人在猜測住在縣衙中的,那位南州來的小姐,還有那位燕京來的世家公子都是什麼身份。

    「今夜陸公子與那位細柳姑娘還要出去看儺戲,只怕」趙知縣頓了一下,嘆了口氣,「勸之啊,咱們都謹慎些。」

    「縣尊,」

    劉師爺笑笑,「陸公子他們沒見過咱們本地風俗,心中好奇而已。」

    驚蟄屈膝靠在窗台上,看着趙知縣劉師爺一行人往月洞門去,他轉過頭看向屋內,細柳已換了一身裝束,淺紫衫子,白緞羅裙,烏髮梳髻,只零星點綴幾顆珍珠。

    細柳朝他抬了抬下巴。

    驚蟄立時像被拽住尾巴的貓似的,「你怎麼又要錢!」

    「四天!你知道你買了多少東西嗎?」

    「什麼也不買豈不奇怪?」細柳將桌上大小不一堆放在一塊兒的盒子推開些,才從中找到茶壺。

    驚蟄跳下來接住險些被她推到地上的糕餅盒,「好,你買這些我不說你,那昨天夜裏送到那位陸公子房中的東西呢?你多花那份錢買給他幹什麼?」

    細柳倒了一杯茶,「辛苦費。」

    驚蟄氣得說不出話,他將細柳手中的茶杯搶過來,猛灌一大口,又將杯子往桌上一拍,「沒錢!你再管我要,我也沒錢!」

    細柳另倒了一杯茶,抬眸看他,「在南州客棧,那幾個知鑒司的百戶身上不該只有這點錢。」

    「」

    驚蟄武功本就不濟,他可並不覺得自己能有與細柳一較高下的那個本事,他心中越發討厭起堯縣這個地界。

    什麼破地方!

    風景名勝一個沒有!大湖小湖的都沒有!只有一條破楊柳河,細柳與那位陸公子不是去茶樓酒肆,就是逛什麼糕餅攤,綢緞莊的,她將他的銀子花出去,買回來這一堆沒用的土特產。

    「人家陸公子要什麼好東西沒有,還用得着你給人家買土特產,」驚蟄一邊將錢袋子交出來一邊罵罵咧咧,「你也不嫌寒磣!」

    「盡了心意就好。」

    細柳才不管他,接了錢袋子,起身取了帷帽:「為防萬一,你繼續留在縣衙保護花小姐,記得,她若有什麼異動,你也要及時告知我。」

    「知道了。」

    驚蟄錢花了不少,人卻一天都沒出去玩兒過,他心裏氣悶得不行,「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你省着點花。」

    對面廊上黛袍侍者無聲侍立,半開的那道窗內,陸驤一面整理着陸雨梧的絲絛,一面抱怨,「如今滿城的女子哪個沒躲在家裏,偏偏那細柳姑娘成日地拉您出去閒逛」

    他說着,忽然頓了一下,神情變得有點怪。

    「怎麼了?」

    陸雨梧覺得他這副樣子有點好笑。

    「公子,」


    陸驤抬頭看了一眼帘外,那桌上堆放着的東西都是昨夜那位細柳姑娘的師弟送來的,「那細柳姑娘該不會是對您有意吧?」

    「陸驤。」

    陸雨梧頗為無奈,「不得胡言。」

    「照例,今日除你之外,所有人都隨我出去。」他說。

    「是。」

    在京中時閣老下了死令,要他們必須時刻隨侍公子左右,因而公子鮮少踏出無我書齋,即便出行,也絕不在燕京城中。

    但近幾日卻不知為何,公子竟一反常態,每每出行必定帶上所有侍者,陸驤心中雖疑惑,卻也沒有多問。

    公子肯多帶些人,這自然再好不過。

    天色漸漸暗下去,市廛店肆燈火通明,鞭炮噼里啪啦地響,幾個孩童追逐着地上的滾燈跑來跑去。

    街上雖算熱鬧,卻鮮少有年輕女子的身影。

    「公子,縣衙的人跟來了。」

    陸青山上前低聲道。

    陸雨梧回頭,人群鬆散,十幾名穿着青衣罩甲的捕快就跟在不遠處,他收回視線:「青山,讓他們走。」

    陸青山低首:「是。」

    他立即招來幾名侍者,耳語一番。

    細柳帷帽一側的素紗掀起,半露一張臉,她不動聲色地掃視四周,發覺陸雨梧他們沒有跟上來,她停下,回過頭正見幾名黛袍侍者往人群里去。

    他們擋在那些衙門捕快的面前,也不知說了什麼,那一行人很快退去。

    細柳微怔。

    陸雨梧走到她面前來,「你在找人?」

    「沒有。」

    細柳淡聲。

    「既然沒有,走那麼快做什麼?」陸雨梧朝四周一望,燈如串珠一般四下垂落,「該來的總會來。」

    細柳倏爾盯住他。

    正在此時,轟然聲響,漫天的火星子從她身後撲來,陸雨梧當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一用力,細柳下意識地反手制住他的腕骨。

    陸雨梧踉蹌一步,撞到她身前。

    四目相視的剎那,只聽鐵石撞擊的聲音響起,細柳回過頭,火星子猶如細碎星辰撒來伴隨着灼燙的溫度迎面,她低眼注視着他擋在她背後的那隻手,月白的衣袖在這片火樹銀花間瑩潤泛光,他手背被落下的一點火星子燙得微紅。

    隔着楊柳河,對面迴廊里的燈影下坐着一圈兒人,他們有的敲鑼,有的打鼓,有的拉胡琴,吹嗩吶。

    高亢的樂聲掩蓋不住熱鬧人聲。

    「公子。」

    陸青山上前。

    陸雨梧朝陸青山搖頭,示意他退下,細柳立時鬆開陸雨梧的手腕,後退一步,裙袂如雲層迭拂動,「你到底想說什麼?」

    樂聲盛大,陸雨梧站直身體,卻注視她身後,輕抬下頜:「你看。」

    細柳再回身,人們不知何時已退至道路兩旁,他們無不探頭張望着從那頭披紅掛綠而來的一行人。

    他們戴着彩繪面具,揮臂闊步,拖着長長的調子,似唱似念,最中間那人頭上纏着神態各異的幾張面具,雕得栩栩如生,一張臉也被青面獠牙的面具遮蓋,乍一看他,竟有一種一個身軀生着幾張人臉的詭異錯覺。

    「堯縣如今頻出姦殺案,死者皆為十六七歲的閨閣小姐,他們如此囂張,大有等不到一個人,便絕不善罷甘休的意思。」

    清如玉磬的聲音忽然落來,「你說,他們在等誰?」

    細柳驀地回頭,燈火照得陸雨梧一身柏枝綠圓領袍瑩潤泛光,更襯他頸項冷白,他沒在看她,只望着最熱鬧處。

    「等誰?」

    細柳話音才落,迴廊里鑼聲猛敲,嗩吶與胡琴齊上陣。

    臨水的望火樓上一串燈籠不勝夜風而斜吹落地燃燒起來,她倏爾抬頭,轟隆的樂聲翻沸,樓上昏黑,似有影子重疊。

    她一手摸向披風底下藏在腰後的短刀,雙眸四下睃巡。

    「眼下滿城風雨,你何不向趙大人陳情,請他派人護送花小姐入京?」

    細柳脫口:「不行,我不信他。」

    人群里笑鬧聲更重,戴着面具的人手舞足蹈,扯着嗓子唱着祭神的調子,一河之隔的迴廊里,樂聲與他們相合。

    細柳驀地看向身側之人。

    夜裏秋風重,晃蕩的燈影映在陸雨梧剔透如露的眼底,笑意隱約:

    「你不信他,卻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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