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坐鎮

作品:《見月

    蘇彥再入公主府,是數日後二月初七。

    這日是少巫首次入府作法、給雍王修正星軌的日子。原該從正月初七便開始,但彼時在新春時節,恐與祭祀的諸神相衝,遂挪後了一月。

    來的是太常管轄下的太僕一行,共四四十六人。下月里增為五五二十五人,如此至第六回乃九九八十一人。

    蘇彥入府時,正值金烏東升,霞光染翠,朱檐碧瓦冰雪消融,凌凌生光。十六位少巫將將在西邊九華閣擺開法衣法器,還未來得及開壇設祭。

    江見月出殿迎他。

    蘇彥行了一個臣下禮,「臣今日造坊,乃為雍王殿下而來。」

    江見月初時一愣,然見他身後還有陸續數位隨從在向她問安作揖後,便徑直往九華閣走去,頓時心下瞭然,未再言其他,只道了聲「請」。

    之後便如常在院中練劍。

    同夷安的痴迷武學追求功夫精妙不同,江見月每日堅持練劍是因為身子骨薄弱,為強身健體。

    手中這柄不足兩尺的青銅短劍,也是蘇彥着人打磨後送給她的。那會她還小,力氣又不足,使不了長劍。怕她弄傷自己,劍都不曾開鋒。直到回了涼州後半年多,她可以嫻熟用劍,遂破刃開鋒。

    如今從拔劍起勢,到落劍收勢,她都已經融匯貫通,甚至隱隱能劈出劍風。

    蘇彥回身望去,見滿園翠竹,朝露滌節,清風搖枝。少女素衣墨發,玉手握銅劍,躍起如橫空貫日之白虹,收定又似霜翎素潔之孤鶴。

    有詩讚竹: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

    九華閣西廂院距離祭壇三丈處的高台上,橫一方長案,案上釜鍋烹茶,案後人高坐。

    蘇彥披氅衣,攏暖爐,腦海中還浮現着小徒弟練劍的颯爽英姿,和那一句極匹配她的詩。冰天雪地荒原里她能努力求生,朱門高院刀光劍影中她也能拼命存活,無地不相宜。

    他嘴角勾起,眉梢染笑,為她驕傲亦自得。

    日頭還不曾偏轉,一襲陰影卻投過來,帶着聲響將他從浮想中來拉回,「下官拜見御史大人,不知大人來此貴幹?」

    來人崔太僕,是今日這些少巫的頭目。按理,開壇作法不該有旁人在側。事關雍王,他確該一問。

    釜鍋中茶湯已沸,蘇彥舀入碗中晾清。冠玉面容上星眸湛湛,穿過裊裊茶煙,落在緊鑼密鼓搭起的祭壇上。

    他沒有看少仆,兀自飲了口茶,開口貫是溫和,「雍王乃陛下登基後第一子,帝妃珍視。聞本官一點流傳的命格,又得太常指點,遂譴本官來此看顧法事。」

    蘇彥的命格,在出生之際,曾得一個跛腳道人算過,乃極貴稀的「玄武當權格」。此乃其前半生之命格,後半生卻無論如何推演都模糊不清。但聞他命星周側,可見太白閃爍,紫微光耀,總是大吉之勢。

    佳話一傳十,十傳百,添油加醋,變成了「蘇氏七郎,貴命扶主,掌人臣極權,佑紫微帝星,鎮海內四野。」

    回想這位青年世家子,十六歲在前朝出仕,到如今新朝開闢,短短七年間已是位列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兩朝皇帝都得他匡扶,確乃命貴無極。

    崔太僕聞這話,自不敢再多言,再得蘇彥一句「不可懈怠」,遂拱手應諾,前去更衣設祭。之後便領教到了蘇彥口中「看顧」二字的意義。

    蘇彥所領隨從八人,個個目光如炬。從諸巫更衣貼面起,到他們持法器上壇,再到收功作法畢,列隊離府。兩個時辰間,隨從一觀二,上觀下,當真是盯得十足十。

    蘇彥雖位高權重,卻也隨和溫文,少仆令同他辭別,他亦還禮。秉的是對君上的盡責,持的是對下臣的寬厚。

    如此半年間,每月初七,蘇彥都帶人來公主府,臨台高坐,為雍王看顧法事,鎮四方鬼祟。

    他也不嫌少仆處人多,反正他有的是人手。

    譬如七月初七最後一次開壇作法日,共有八十一少巫。蘇彥便直接抽調了二十七府兵,九位暗子營鐵衛,九位休沐的御史台侍御史,編隊查檢。

    坐席上置案烹茶的年輕高官,出仕之初監察的便是尚為庶人的當今天子。而當天子坐天下後,他便又執掌了整個御史台,外督刺史守令,在朝舉劾百官,主管相關刑獄事,上任第一把火更是毫無情面直接法辦了受賄貪污的祖籍官員,同族長輩。

    少巫九九列隊,身披江河紋法衣道袍,頭扎五嶽太師巾,面塗青紅呈日月,裝扮威嚴又駭人。然這一刻,面對如此盯視嚴查,上有御史台主官俯瞰,周身有其下屬持刀穿梭。於是,往日自詡能通神的威嚴者怯怯,能驅鬼的駭人者惶惶,其中更有兩人手足顫顫,法器「咣當」落地,聚來滿院目光。

    唯台上青年,任由騰起的茶水霧氣隔斷視線,任由崔少仆急急拱手告罪,將那二人提出府外,亂棍打死,重換人來。

    至這日午時,持續半年有關修正雍王星軌的法事到此終,公主府重歸寧靜。

    *

    風動蓮香,翠竹沙沙。

    公主府書房內地龍換成冰鑒,小公主穿一身鵝黃裸紋薄紗褝衣,露出一截纖白鶴頸,兩段霜雪皓腕。腕間一彎七彩琺瑯鐲,同她三千青絲挽成的垂雲髻上一枚七寶梳篦相呼應,如此再無其他作飾。

    眼下,正持勺兌冰攪湯,舀出一盞烏梅漿。

    蘇彥合上她近來的課業,抽來最後一卷,也沒急着打開。只摺扇輕搖,觀她形貌,笑意盛了些。

    半年過去,小姑娘面容漸腴,雙頰染霞,生出血色。回顧前頭齊若明處的脈案,她氣息平順,脈相穩健,數月來也沒再高燒胃痛,如此是將舊疾重新控制住了。他總算又將她養回康健模樣,再不是除夕夜看見的枯瘦衰敗、花骨被摧的慘狀。

    「師父請用。」小公主奉上一盞烏梅漿,向他行了個大禮。

    蘇彥收了扇子讓她起身,看手中接過的烏梅漿不由笑道,「午膳將至,你不設宴,一盞甜湯就把為師打發了。」

    「師父這半年不是為雍王而來嗎?」小公主回來自己案前跽坐,「想必蘭林殿早就設好盛宴了。」


    蘇彥聞她話,飲了口酸甜冰鎮的漿水,愈覺心脾沁透,舒暢怡然。小姑娘玲瓏心,與之聊天當屬享受。

    他也不急離去,只將最後一卷竹簡鋪開。然待垂目掃過,從來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秀骨清姿現出一道裂縫,連着呼吸都變重,搖扇多施力。

    這是四書中的最後一卷《孟子》。

    同樣是江見月的手抄本。

    一手隸書,已隱現風骨,秀整嫵靜,方圓兼濟。而內容更是充實,其中注釋清晰,感悟深刻,句句扣中心,段段延深意。

    只是這手抄本越是規整完美,蘇彥便愈發痛心疾首。

    他想到半年來新教的弟子,安王殿下。

    雖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姐弟二人,乃修竹與腐木之異也。這等書籍贈與,純屬暴殄天物。

    蘇彥挑卷合上,推在一旁,合了合眼道,「左右你也解禁了,過兩日回抱素樓,你教你阿弟吧。」

    「我?」小公主有些驚訝。

    「求學者千種,然師者也分類。有一種師者,譬如你的小師叔溫九,便最適合為學生夯實基礎,鞏固根基。而我與你四師叔這類,顯然不擅長此道,乃更適合作點撥引導。」蘇彥搖着扇子,「你,當與為師一類,但是還未徹底融渾。所以不若同你小師叔搭把手,教授你阿弟。」

    「我教、倒也無妨。」小公主眨着水亮的杏眼,「只是父皇知道這事嗎?

    「事關皇子課業,我自然稟過。」蘇彥手中摺扇頓了頓。

    若放在尋常,安王壓根入不了抱素樓。如今是入了也沒法再出來。

    因為縱蘇彥乃中立派,然安王卻是露在明面上爭儲的皇子,一言一行落在他人眼中都會無限放大,生出萬千遐想。譬如他眼下離開抱素樓,便會被當成為蘇彥所棄,延伸想去,便是不得帝心。

    而如今在樓中,得蘇彥教養,安王一派的人便已經開始造勢。道安王入樓,現文武之才,乃帝師嘔心瀝血,教授輔弼之效。恨不得以此拉蘇彥入派為同黨。

    索性蘇彥二月里為護江見月,原就召了太常,向君上薦他命格之說,得給雍王看顧法事一事。如此雍王派亦順勢而上。

    一拉一推間,蘇彥又控兩處平衡。

    只是即便如此,蘇彥一想到那混日魔王,尤覺凡能不給他授業,哪怕是御史台卷宗再翻一倍,晝夜不得歇,他亦甘之如飴。

    江見月撐案托腮,眼珠轉過一圈,「那我還不如與阿弟同為學生,我偶爾幫他,豈不更好!」

    蘇彥略一思索,攏扇敲案,「甚好!」言罷,觀滴漏,起身預備離去。

    小公主奔來,抓住他一截月白蠶絲深衣袖角。

    「還有事?」蘇彥轉過身來。

    小公主晃他袖擺,垂眸看着袖沿雲紋,低聲細語,「師父可同阿弟說了,我給他的那些書籍,甚是有用」

    蘇彥沉沉閉過眼,尤似百般酷刑加身,「若是沒你送書泄題,劈捷徑保駕護航,為師興許少絕望些!」

    「我」

    「臣考教內容皆按公主殿下所定之題,半字不敢改。」清正剛阿的御史大夫,持一把未攤開的摺扇,當戒尺敲了記公主扯衣袖的手,嗔怪推開她,「此乃為師生平頭一回徇私,」

    稍頓,抵後槽牙又道,「為師與他說,慢慢來,幸得他得了您贈與的書,也不是無可救藥。有長姐如你,是他的福氣。」

    小公主咬唇吞笑,抬眼看天不看已經扭曲的面容。

    御史大人一隻腳已邁出門檻,卻又停下,搖扇吐氣,「你以後莫再贈他書籍,辟半個腦子給他,或許能一勞永逸。」

    公主抿嘴不語,作長揖送走恩師。

    起身時見琢玉公子換了英朗少女。

    夷安來了,拉過江見月匆匆入內。四下掃過,壓聲道,「今日被拖出府外亂棍打死的兩個少巫,眼下雖清理乾淨,但是我派人早早盯着,看見他們法衣內露出了——」

    夷安湊過身,聲音更低,「桐木偶人。 」

    桐木偶人,乃巫蠱之術的道具。

    「就是隔得太遠,看不清偶人上所書乃何人生辰。」夷安有些心急,「可要將九華閣再翻一邊?或者我再去查一下那兩個少巫的相關事。」

    「不必了,師父定是着人翻揀查驗過,不會再有紕漏。至於那兩人,師父既然允許少仆令滅口,我們便註定查不到什麼的。」江見月搖頭,看滴漏時辰,蘇彥分明還要去蘭林殿赴宴,卻在她這處逗留這般久。除了與她閒話家常,亦是為了拖延時間,讓手下人清理九華閣。

    想來,他比她更清楚,這半年間六次少巫入府作法的真正目的。既然他不想她多見這等腌臢事,又護了她安好,她只當不知便罷。

    再者,陳婉同他是嫡親的姨表兄妹,如今自己力弱撼動不了她什麼,且安靜度日即可。

    「也對,索性有蘇御史,否則每回泱泱數十人,我可真愁。我們一沒好用的人,二沒查他們的正當理由,不知會生多少困處!」

    夷安長舒一口氣,瞧江見月又忙碌起來,開了箱櫃,挑揀東西,「你作甚?尋什麼?」

    「尋一些啟蒙書簡,筆墨紙硯。等過了十五,我回抱素樓陪安王讀書!」江見月想到他,不由怒從心起,痛斥道,「扶不上牆的東西! 」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xshuquge.net。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wap.xshuquge.net



  

語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