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征討

作品:《見月

    同江懷懋的大軍相遇時,是在翌日凌晨,扶風郡的渭水河畔。

    江見月從馬上滾落,身上母親新裁的衣裳裹泥染血,頭上母親給她梳的髮髻散開,她又一次蓬頭垢面,衣衫不整跌在渭河畔。

    只爬上去,仰頭看父親鐵騎,師父面容。

    「元豐帝欲除阿翁,消息為阿母所聞,斬殺阿母於府中。闔府血流,唯兒逃生。 」

    晨星寥落,渭河上的風蕭瑟又凜冽,將她衣衫吹得烈烈作響,披散的長髮拂過面龐,割裂她稚氣未脫的臉頰。她跪在地上,任由來不及被韁繩勒停的戰馬前蹄揚起,朝她噴來響鼻,背脊纖弱卻不動如山,隻字字泣血相告。

    「你、說甚?」胯|下馬被勒過方向,馬背上的將軍怒目圓瞪,鬚髮皆張,只側身過來,與女兒貼面同側,「你再說一遍。」

    「我說阿母今被昏君所殺一屍兩命,阿翁一片赤膽丹心被踐踏。」

    「我說今日西陲平復,有人慾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我說,您為天子守國門,天子視您為芻狗!」

    女孩怒吼一聲厲過一聲,如迎風響徹的戰旗,悲鳴直上雲霄。

    隨她聲落,風更烈,士兵手中開路的滾油火把映着渭水搖曳。

    她面前高頭大馬已經被馴服,低下頭顱不再亂轉,連同訓馬的男人一道靜了生息。而男人身後泱泱兵甲亦是無聲無息,在等一個命令。

    江見月一路而來,前半路是喪母的肝膽俱裂、悲痛欲絕,後半路是如何為母報仇的滿心盤算。她一介女童,撐足力鉚足勁亦不過一時之間三支箭。唯有父親有兵甲數十萬,可為母伸冤。

    可是她不能確定,父親是否願意為她的母親報仇。

    母親,於她是母親,於他只是一個婦人。

    她帶子殞命,卻還會有人再給他繁衍子嗣。母親之死,原是可大可小。

    來時路,趙謹便言,君要臣死,非尋常仇恨,甚至算不得仇恨。

    報仇,乃意味謀逆,要冠「造反」二字。

    若不報,說不定他依舊是天子重臣,依舊前程遠大。

    江懷懋此間一刻無聲,落在江見月眼中,化作「猶豫」二字。

    她便收住憤恨,以頭搶地,抬首已是額破血流,眉心血柱滑下,將她蒼白容色化作鬼魅模樣,她卻似平復了心境,話語輕了聲,「今兒逃生,射殺羽林衛,於謀逆無異。阿翁若覺我累您與大軍不義,徒擔不忠之名,請賜兒一死。」

    話說得真切從容,卻是將江懷懋與她父女徹底拴在了一處。

    提醒他,一人謀逆,九族同罪。

    稍頓,她似力竭緩了氣息,唯話語依舊清晰,沾血染淚落下,哀哀迴蕩在渭水上,「兒與阿母阿弟泉下見,亦是團圓。只盼阿翁念一點與母親的結髮之情,她也曾替你不眠不休縫補過戰袍,為你以身暖過熬煮了幾遍的粥湯。是故寒食重陽,求你贈阿母簞食瓢飲,以慰她生時吃過的苦,無福享您日後的榮光」

    話落,只埋首深拜,融入塵埃。

    「吾兒誤解。」才下戰場,血液尤沸的男人,終於消化了此間變數。翻身下馬,一把扶起女兒帶上馬背,闔目切齒,「是阿翁難以置信難以置信累妻兒遭此厄運!」

    江懷懋扶穩女兒,調轉馬頭,掃過近身的將士們,抽刀劈開深濃夜色,振臂痛呼,「吾征戰沙場,不過保家衛國四字,如今戰場鮮血未凝,身上甲冑未脫,家中婦孺卻已被坑殺。昏君無道至此,何值吾等為他流血捨命!」

    「不值!」將士齊聲回應,似雷聲炸裂天際。

    「都督就不該送家眷入京畿,忠臣遇不見明君。」一個副將道。

    「在此君王治下為臣,都督都家破人亡,何論吾等。」另一個將軍道。

    「從蘭州到涼州,從涼州再到這漢中,年年征戰,為百姓可,為如此君王,不可!」再一個將軍道。

    「為如此君王,不可!」又是將士震星辰的吼聲。

    「好,那便與我殺入長安!」

    江懷懋擲刀尖戳地,激起煙塵無數,刀柄晃而復立。只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射下國姓「趙」字戰旗。而他身邊副將范霆尤似等這一刻許久,立時從旗手手中奪來原本舉在第二高的「江」字旗幟,抬臂升舉代替本來的至高位置。

    江懷懋重轉馬頭,乃長安方向,目光落在身畔至今為止一聲不發的蘇彥身上,問,「不知副都督何意?」

    話語落下,他已經駕馬踏前一步,身後將領戰旗隨之而動。

    進一步而止步,回眸又看蘇彥。

    蘇彥未隨他同步,尚且在原處。

    江懷懋朝他拱手,「江某永感太尉大人昔年教導點撥之恩,然人各有志,既非同道,就此別過。只是戰場刀劍無眼,沉璧珍重。」

    秋風瑟瑟,殺意騰騰。

    一馬當先的統帥策馬疾奔,領大軍浩浩蕩蕩攻城去。

    *

    煌武軍號稱四十萬,其實不足三十五萬,其中還有八萬乃蘇家軍。故而如今揭竿而起的兵甲滿打滿算二十七萬。

    而原本拱衛京畿的兵甲十五萬,分別為城防五萬,其餘十萬屯守在城郊諸鎮。

    八月十一凌晨,敲響戰鼓後,便是二十七萬將士攻城,對戰五萬守城兵甲。

    兵書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

    如今時下,五倍有餘,自可直接攻城。

    然大軍才從漢中戰場鏖戰下來,又奔四百餘里路途至長安,勞乏至極,京畿城防軍則可「以逸待勞」。加上江懷懋新傷未愈,舊傷發作,如此可謂「人和」不佔。

    原定晝夜之間攻破長安城,卻並不順利。

    又因此處乃長安京畿,雖天子多有荒唐,然相比各地災亂流民,皇城腳下的百姓相對富庶安穩。十中七八更是世代居於此間,如此較之從邊地起兵,只聞威名未見其人的江懷懋、煌武軍,長安臣民原是對天家更有感情。

    故而,亦不可能等城中臣民開門迎人,不戰而降。此乃不佔「地利」。

    八月十二日暮,攻城未止。

    未央宮中的天子聞蘇家軍尚留渭河畔,未曾參與攻城,不由信心大增。又得臣下分析獻策,兩軍交戰,當心戰為上。遂索性生出陰毒計,將李氏屍身剝衣赤|裸懸掛城樓,如此誅心。以爭奪時辰,待勤王之師。

    於是乎,八月十三日平旦,長安西市雍門樓上,隨着守城將領劈開麻袋,陣陣腥臭酸腐的味道彌散開來。

    一具已開始腐化滴落屍水的軀體現於人前。

    江懷懋從西安門轉戰至此,一聲「痛煞我也」伴隨鮮血吐出。馬背上少女張口發不得聲,只瞳孔驟縮,母親萬千音容跌入她眼眸。

    是夜,月上中天,已是八月十四子時。

    長安城東北邊的覆盎門,清明門,宣平門,洛城門依次被破,天子逃離未央宮,避入西南處的建章宮中,得探子回復,五路勤王兵甲得令而出,但尚在百里之外。

    而百里之內,蘇家軍不進不退,蘇彥得傳召卻不曾奉命,只仍舊滯軍於渭水河畔。

    痰血迷心後的江懷懋於亂軍中甦醒,亦是得此消息。

    故而長安內外,趙、江兩氏,目光都盯在蘇彥身上。

    *

    夜風不止,流水湯湯。

    蘇彥銀袍盔甲,立在渭河邊。

    身側豎着一把入鞘劍,身後是八萬蘇家軍的臨時營帳。

    中秋在即,天上白月即將圓滿,只是被濃雲遮擋,露出朦朧輪廓。

    這三日間,剛開始他尚且在帳中同屬將們開過會議,聽過他們的意思,而之後大多時間,他都無聲立在這渭水河畔。

    只由着探哨兵一次次送回長安城中的戰況。

    趙家天下三百年,立國之初,洛州蘇氏乃從龍之功;國祚綿延之中,蘇氏女郎做過皇后,男兒尚過公主;危急存亡之際,蘇氏滿門更是臨危受命,血灑疆場。

    他的父親,為母親棄筆從戎的士族首領,病入膏肓時,曾留話與他,「謹記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凡利於民而周於事,不必法古,不必循舊。聖賢的話,竹簡深刻,奈何阿翁此時方悟,幸好還有你」

    而他的母親趙家公主,亦在父親走後不久隨他而去,卻在臨終前要他以血盟誓。

    她道,「阿母一生運氣,便是生了你這麒麟兒。你以蘇氏闔族起誓,扶君主,匡社稷,永效吾君不生二心。如若不然,阿母死後難安,永墜阿鼻,趙氏之運便是蘇氏之命。」


    忠於民,還是忠於君?

    蘇彥迴轉身去,看中軍帳中的一樽棺槨,那是他的長兄。便是不久前,犧牲在漢中戰場上的蘇氏長子。

    那一箭,原該射入他心肺,被長兄以身擋過。

    長兄與他說,「萬事隨心最好,若是不能,盡力也很好。你隨心走,盡力便是。」

    秋風又起,水波蕩漾。

    蘇彥站在茫茫夜色中,看見月影破碎,片刻風歇,又成一方玉輪。

    見皎月,他的記憶更遙遠些。

    那年從西北一路南下,遍地餓死骨,戰死魂,他悲涼又絕望。尤覺力弱,莫說挽大廈之將傾,便是解百姓一時之溫飽都不得周全。

    一晃又是五六載光陰過,依舊連年戰亂,依舊白骨堆山

    「副都督,你乃茂陵長公主之子,如今得詔令卻按兵不動,意欲何為?」出征前,天子安排中貴人為監軍,隨在他身後,這廂自來催促。

    中貴人嗓音尖細,提着兩個片刻不離身的小金籠,裏頭是在漢中戰場上從劉易兒子手裏搶來的蛐蛐,「您還不趕緊發兵勤王,更待何時?」

    這話伴着蛐蛐聲,格外聒噪。

    蘇彥晲他一眼,抽開身側杵地的長劍,一下挑過小金籠,揮擲入渭河裏。

    「大膽,陛下鍾愛之物,豈容你、你」中貴人尤覺劍光恍眼,惶惶咽下後頭話。

    蘇彥望着被已經沉入水裏的金籠,一貫溫和的目光慢慢變得銳利,只凝向他處。

    「你」內侍監被他眼中殺意逼壓,一個踉蹌跌在地上。

    蘇彥劍勢起,殺心已現。忽被一陣馬蹄滯了動作,待看清楚方收劍入鞘。

    南邊官道上,六騎先後而來。

    當頭一騎是他的探子。

    送來最新軍情,「帝吊李氏之裸|屍於城樓,江懷懋吐血傷重,兩軍僵持中。」

    蘇彥聞言,倒抽一口涼氣。

    而後五騎,竟是煌武軍。最先一人乃江懷懋參將范霆,他的馬背上綁着一個女童。

    范霆扶下女童,帶至蘇彥身前,拱手道,「末將奉都督之命,將姑娘送來副都督處。都督說了,無論您作何選擇,他都信任你。他若敗,便是姑娘亦亡於戰中,這是您又揀來的女孩,非江氏女。他若勝,自以國士待您,同養女兒,共治天下。」

    「皎皎,叔父便送你到這。」范霆轉身給她鬆綁,「聽話,不許再犟。」

    渭河畔,五騎疾馳離去,唯剩江見月站在蘇彥對面。

    她額上扎着白綾,數日前磕破的額間傷還在滲血,眼角月牙沒有繪起,露出一塊傷疤。

    「對不起!」江見月避過蘇彥眼神,垂首低眉。

    蘇彥看着她,沒有應聲,腦海中來回想起探子將將送回的戰況。

    ——帝吊李氏之裸|屍於城樓。

    這個孩子,又沒了母親。

    夜風呼嘯在兩人中間,烈烈作響。

    周遭有一瞬靜止,一道劍芒亮起,竟是江見月拔出那柄長劍,傾身躍起,直刺蘇彥。

    「不許傷她!」蘇彥退身避過劍尖,躍來江見月同側,握住她手格劍擋開暗衛射來的箭矢,奪下劍譴退他們。

    江見月欲跪下身去,被他一把扶起,只聞她又道了一聲「對不起」。

    為那刻着蘇氏記號的三支箭矢而道歉。亦是為那三支箭,她行的刺殺之舉。

    若說三日前,在這渭水河畔,她於自己父親面前的字字錐心之語,原是步步為營,誘導刺激江懷懋怒髮衝冠,為母報仇;那麼此番面對蘇彥,她確實無半分雜念,有的只是深切的愧意。

    江懷懋是她生父,可父女之情薄弱,至今相認不過三年,寥寥數次見面。她唯有施計。

    而蘇彥,曾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卻救她於瀕死之際,收她為徒,給她治病,教她讀書。

    在抱素摟中,他說文武藝,但凡你能學,師父都可授你。去涼州後,他又回信與她說,抱素樓還是你的家,隨時可歸。你如今兩處有家,豈不樂哉!

    而她此番,射出那三箭,亦是將他架於火上。

    她知他身份,知他肩上擔子,要比父親更加複雜和沉重。

    有今日她刺殺之舉,多少便可洗刷他對天家趙氏的不忠之名。

    非他放縱門徒,實乃座下弟子生性難訓。

    她雖被蘇彥扶起,卻終覺無顏見他,只將頭顱深埋,退下腕間琺瑯鐲,恭敬奉還於他。

    「何意?」蘇彥眉目清和,話語仍是當年哄她的溫柔音色,「是做了兩年將軍貴女,看不上師父的東西了?還是欲要就此兩清,叛離師門?」

    「師父!」江見月聞他所言,淚水奪眶,只緩緩抬頭,看他眼睛。

    卻見他伸手過來,拭她滂沱熱淚。

    他目光柔暖,話語驅寒,「是我不好,搖擺不定,徒增傷亡。」

    話落,他抱起力竭欲倒的人,踏入營帳,招來諸將。

    外頭風聲鶴唳,渭水疊浪;裏間沙盤圖上旗幟安插,戰線分明。男人話語鏗鏘,轉眼間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齊飛、張桐,李嵐、李泓四將,各領兵一萬,依次奔赴細柳、霸上、棘門、咸陽原四地,阻擊入京緩兵。

    「蘇瑜,你扶你父親棺槨留渭水,一作阻中路之軍,二作援軍隨時後命。」

    「余兩萬兵,與某同奔長安,助都督破城!」

    下達完作戰指令,他又命主簿荀墨起草征討檄文。

    「臨朝趙氏第六子,徵,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饕餮放橫,傷化虐民;親小人遠賢臣,唯故私慾而大義不存,大興土木致國中空虛;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幸尤蘭州江氏十餘載春秋,平孟、林而定雍涼二州,伐劉易而安漢中之地,爰舉義旗,以清妖孽。今奉天命,為蒼生驅霾亮日。移檄州郡,咸使知聞。」(1)

    蘇彥話語如珠落下,荀墨奮筆疾書。

    之後行第三事。

    他喚來趙謹,讓他執一支蘇氏斷箭,由死士護送,先行出發潛入長安城,傳報各高門士族:洛州蘇氏,反。

    以此收世家人心,亦亂守城軍心,減少傷亡。

    江見月坐在席上,原本淚眼摩挲的雙目漸漸清明,只在顫睫眨眼間,生出無限敬仰的光,一點一滴全部凝在那人身上。

    黑夜混沌,他比星辰璀璨。

    相比父親拍案而起,領全軍攻城,以一己私怨欲掀翻統治了數百年的王朝,蘇彥調兵譴將,或阻或攻,進退有序,更重要的是給父親套上了代天伐趙的殼子,以得天下人心。

    「副都督,您要的人來了!」將士在外頭稟告。

    蘇彥撩簾出帳,江見月復了力氣,跟上去。

    見得乃天子中貴人被捆綁壓地,已是兩股顫顫,袍擺濕黃,「你要、要作甚?」

    「祭旗!」蘇彥一隻溫熱掌心遮住江見月雙目,一手拔劍而起。

    剎那間,脖頸鮮血四下噴薄,一顆頭顱咕嚕嚕滾地。

    兵貴神速,諸將領兵出發。

    大帳中,蘇彥亦整裝即行,只滯了一刻,解下身上玄色披風,攏在江見月身上,又留死士於她周身。

    「我與師父同往!」她攥住他袍擺。

    蘇彥俯身,「明日中秋滿月,待師父接你團圓。」

    他看她淚光閃爍的明眸,披甲上馬。

    願你的眼睛,少見人世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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