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霍左

作品:《左開弓

    沈一弓這一年是怎麼過來的?

    再說回1922年隆冬。

    霍家在辦喪事。霍家大老爺死了,也是冬至日這一晚上死的。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有的人死了破蓆子一卷亂葬崗一埋就算了事,尋送葬班子一樣樣都是錢,窮人根本花不起。可有的人死了,停靈七日,日日有人弔唁,孝子孝女手裏捏着袁大頭各個哭天搶地,進出花圈樣樣光輝氣派。外有人端茶倒水來去接應,內有人安排妥當攙扶送行。

    女人們跪在堂前燒紙錢,男人們湊在門邊抽香煙。來給霍老爺送行的人很多,不少還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老爺子打了一輩子光棍,明媒正娶的老婆一個都沒有,倒一群小情人擰着帕子跪在那兒哭的悽慘。他底下就一個十幾年前外頭認回來的風流種,這會兒正站在門口——是霍左。

    霍左跟他爹一樣慣穿長衫,身上披麻戴孝,身靠在門框邊,手裏端着一支香煙。這男人近三十歲的光景,瘦且高長,一雙桃花眼清清冷冷,臉上神情總透着股輕蔑的冷漠。他兄弟程長宇站在一旁說:「你好歹哭兩聲裝裝孝子。」

    霍左撣了撣煙灰,蔑了他一眼,抬頭望了望外頭的天光:「再不去,天該亮了。」

    旁側圍擁着的男人們都沒說話。

    霍左把煙扔地上拿腳捻過:「哨子呢。」

    程長宇個子矮,跟霍左說話的時候頭得仰的老高,倆人站在那兒就跟狼和狗一樣。他說:「盯着,老爺子給人那麼弄了一道,兄弟們就等着您一句話。那幾個小癟三跑不了。」

    霍左就說:「拿刀吧。」

    旁側的人聞言,立刻跑開,沒一會兒就抱着刀小跑到了霍左跟前。霍左把兩把短刀都拔出來亮在燈火下看了,轉而又收回鞘中說:「徐媽。」

    管家模樣的女人聞聲過來。霍左叮囑:「管好堂前,幾位叔叔該到了,你招待好。我很快就回來的。」

    徐媽跟霍老爺差不多年紀,兩鬢斑白籠着一個髮髻。她抱着件毛氈背心墊腳給霍左披上:「我曉得的,少爺啊,外面下雪了,你不要着涼了。」

    「嗯,麻煩你了徐媽。」

    霍左伸手攬着徐媽擁了一下,給身旁幾個弟兄投去目光,這群披麻戴孝的男人們在一片哭聲中朝門外走去。

    外頭的車早就停好了,等人一到就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外埔那兒去。找的就是昨夜裏把霍老爺子一槍崩了的小癟三。

    霍老爺子算不上主子,是青龍會秦爺手底下養得最熟的一條老毒蛇。幫人賣命,錢不少,可這朝不保夕,哪天出事了誰都說不準。昨晚冬至日,霍老爺子接到令說是去抓一幫走私的小赤佬,這事兒本來用不着他親自出馬,交給霍左就行,但查了查,那地方是華界,跟青龍會有摩擦,老爺子想了想就自己帶人去了。

    霍從義晚上七點帶人出去,到了半夜裏,由人抬着回了老宅。霍左替他收了屍,先跟上頭匯報過了事兒,另又召集了弟兄們。

    霍左坐在副駕駛座上,程長宇開車。他手裏捏着根沒點着的香煙。程長宇透過後視鏡瞄了眼他臉上表情:「怎麼?」

    霍左說:「老頭子咽氣前不是把我叫到床頭嗎。」

    「跟你說什麼了?」

    這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程長宇是他發小,有過命的情誼,沒什麼好瞞着,霍左也就如實說了:「他跟我說,幹這一行殺人越貨喪盡天良,生兒子都沒屁眼,還指望能有我那麼大小伙子?」

    看了眼車窗外呼嘯而過的景色,他淡淡道:「我怎麼會是他兒子呢。」

    程長宇嘖了下嘴:「他看起來還以為你不知道。」

    「知道又怎麼樣?去抱親爹大腿?老頭子會收養我肯定也是他授意的,根本就不想讓我去認他。你看他防我防成什麼樣?換做哪個小癟三在他跟前都比我更能討他歡心。」霍左拇指在刀柄上摩挲着,輕嘆着氣,「做人那麼沒意思,早死早超生,還是老頭子想得開。」

    車一路順着黃浦江沿岸開,程長宇開着大車燈照着紛紛揚揚的雪,他提醒霍左:「咱們到了。」

    霍左等車在澡堂子前停下,扯掉雙刀上裹着的黑布後從車上下來。後頭一輛輛車跟着停好了,黑衣服的混子們站在車邊等他一聲令下。霍左把煙叼進嘴裏,程長宇趕緊過來擦亮了火柴幫他點上:「怎麼說,大哥?」

    霍左深呼吸一口氣,等着冷冽的寒意雜着尼古丁沁進肺里,緩緩再吐出來了才下命令:「凡是豹子幫的一個都別留。讓老爺子知道知道,咱們做小輩的還是孝敬他的。」

    程長宇得了令轉身沖弟兄們招了招手:「咱們進去!」

    再看霍左,他還是靠在車邊抽煙,兩把刀也不動。程長宇靠近了,他就說:「老爺子是在這兒中的槍,那就讓他們在這兒還了債。」

    對方聞言答應下來:「我一定把那倆小癟三留着給您趕外面來!」

    霍左的車隊一到,原本要進澡堂子的人就全都散盡了,誰都認出這幫穿黑衫的不好惹,留在這兒萬一真打起來把自己也牽連進去可就倒血霉了。四處逃散的人裏頭,只有牆角還有個傢伙一動不動。坐在雪地里手邊零散着五六個二鍋頭的空瓶。


    沈一弓跟條蚯蚓一樣沒骨頭地倒在牆根,瞧見澡堂門前的陣仗,又往嘴裏灌了口白酒,含含糊糊自言自語道:「打,都他媽打死吧,打的越厲害越好!」

    他側過頭,虛浮的眼神在街上胡亂掃,門口沒幾個人了,那些歪頭斜眼的人裏頭,倒是那個身量清直的男人最惹眼。沈一弓投去目光時,對方也正一眼覷着他,那眼裏是不屑與漠然的,根本就沒把他這乞丐樣的小子放在眼裏。沈一弓攥着手裏頭的酒瓶,冰冷麻木的心又隱隱約約感覺到了疼。

    霍左也是隨意一瞥瞥見牆根下髒鼠一樣的乞兒,衣衫單薄坐在雪地里,左右都是喝光了的酒瓶。這種人在上海不少見,冬日裏一晚上就能凍死好幾個。他睨過那小子後又將目光轉了回來,聽見裏頭已經有吵鬧聲響起了,左右手按上了刀柄。

    澡堂裏面一陣打殺聲,幾聲悶響,像人肉砸在了冷地上。霍左站在門外,看三五人倉促奔出,身上狼狽套着件衣裳,出了屋冷風一吹,都跟蝦弓似的蜷住了,看見霍左硬逼着自己又挺直腰板:「姓霍的已經死了一個了,你也不要命?」

    霍左不說話,能用刀的時候他多半不會說話。一開口就泄氣了,這樣不好。他雖不說話,可兩把雙刀卻已經出鞘。站在門前的小癟三故作強硬嘲笑:「好嗎!原來姓霍的兒子是個啞巴!」

    話音未落,啞巴衝過來一刀割斷了他喉嚨。

    霍左以袖子擦過刀身上的血,腿微弓着盯住另外兩個人。他的刀很快,比血順傷口留出來的速度還要快。

    沈一弓本只是想看兩方廝殺,誰想這場戰事眨眼之間就已經結束。他喝得爛醉,迷迷瞪瞪地看着那男人一身長衫,兩把雙刀,左右將人放倒後擦了擦刀上的血,抬腳進了屋。

    沈一弓一時間都看呆了,扶着牆站起身,搖搖晃晃朝前走去。

    霍左那邊把人殺了,踏步走入澡堂。澡堂老闆在人攙扶下渾身發抖走到他面前:「我們、我們做小本生意的,實在是沒辦法……您,您……」

    霍左沒先說什麼,只是把刀收好遞給手下後,從口袋裏拿出塊帕子溫溫和和地給老頭擦着汗:「不要急,一句句話慢慢說。」

    澡堂老闆定了定神,可那張臉還是要哭一樣:「我們是做小本生意的,豹子幫逼着我們上供把這佔為己有,我也沒有辦法,這兒發生什麼跟我都沒有關係的呀!」

    霍左那雙大手按在澡堂老闆的頭上:「那我們把豹子幫趕走了,是不是幫你忙?」

    「是是是!幫大忙了!」

    「那幫你那麼大的忙,你是不是該報答?」

    「這……」

    「錢就算了,看你們也不容易。以後豹子幫的股份改為我們入了,行嗎?」

    澡堂老闆臉已煞白,左右看了眼堂前越聚越多的人,咬了咬牙回答:「行!」

    霍左拍了拍他那張油膩的肥臉:「那就妥了。」

    沖左右遞了眼神,抬腳轉身朝外走去。他走了,輪到程長宇拿了文件過來攬着澡堂老闆的肩膀笑眯眯道:「既然你跟我們大哥談妥了,咱就把這文件簽了吧,不許抵賴了哦!」

    霍左這剛跨出門檻,就看有人沖了過來跪在了他跟前:「我想跟你學功夫。」

    一股臭味撲面而來,霍左想也沒想就一腳踹在這乞丐胸口,看他血混着酒吐了一地,卻還固執地跪爬過來沖他磕頭:「我什麼都能做,只要你能教我!我真的什麼都可以做!」

    程長宇這會兒跟澡堂老闆簽完字出來,低頭看見那麼一個磕頭的小乞丐,有些不耐煩地掏出幾個銅幣扔地上:「好了好了,不要磕頭了,大半夜的該找個地方就找個地方睡吧!」

    替霍左把人踢開,讓他好上車去。

    沈一弓沒理會那些,只一個勁兒的用力磕頭大喊着:「求你了,收我為徒吧,當牛做馬我什麼都能做,只要你能教我!求你了!求你了!」

    其他人從他身邊走過看都沒看一眼。程長宇嘴裏念着「晦氣」上了車,關車門的時候還嘟囔:「哪裏來的小癟三,大半夜的都不睡覺,還跑來要拜你為師?」

    他發動了車跟霍左打趣。

    「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就這小身板還想學功夫?做夢吧!真是個小癟三。」

    副駕駛座一直靜默無聲的人卻忽然開口:「倒回去。」

    「什麼?」

    「把車倒回去。」

    這下換程長宇愣住了:「大哥,你不會真打算收了那個小癟三吧?」

    話雖這樣說,可程長宇還是聽他的話掉了頭往回開。車重新停在了澡堂台階前,霍左開門前望了一眼程長宇:「你不是說了嗎,那是一個小癟三啊。」就從車上下來。

    沈一弓還低頭跪着,只看見身前多了一雙厚皮靴。

    皮靴的主人開口:「學可以,不過從此你的命就算是我的了。」



第二章 霍左  

語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