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卿本佳人(3)

作品:《紅塵淺歡

    江淺身體前傾,幾乎在瞬間便換了一副神態,用一種只有軍人才有的審視姿態開口:「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你。焦州之役,去往你們所謂的崖樹村的路上,除了你之外,離宋奕最近的人是誰?當時你、時老九、六子三人護送宋都尉衝出重圍時,沖在最前面的是誰?衝出重圍後,誰負責攙扶宋奕?」

    江淺一連問了三個問題,秦戊稍作回憶,眸中忽的一震,與此同時他發現江淺的目色也微微凜冽起來,那是一種近乎於逼迫的鋒利。

    秦戊腦中一白,不及多想便如實道:「是我,不過……突圍時我負責斷後,是六子扛了都尉沖了血路出去。」

    當年他和六子是宋奕的左右副將,但六子中途忽覺頭疼欲裂,只有他自己在宋奕的身側行陣。而崖樹村突圍時,的確是他最先殺出缺口,當時六子一路護送都尉殺紅了眼,聽見他一聲斷喝才知道口子開了。

    秦戊懷疑過內鬼,事到如今也相信有內鬼,但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六子是內鬼。當時若不是他,大家絕難活命。

    怎麼想就怎麼說,秦戊梗着脖子:「我給時六子擔保,這個人平日似個軟蛋,關鍵時候不孬,當時若不是他,我無法將都尉護出敵陣。」

    氣氛不知怎的,忽然滯了下來,隔了半晌,鬼手孫暗啞的聲音打破平靜,「可我明明記得,時老九也在都尉身邊……」

    時老九?秦戊回憶了一下,搖頭:「可能是太亂了,我不記得了。」

    劉東說:「我也瞧見時老九和都尉在一塊兒,當時我被人隔在遠處,看的真切。」

    秦戊不由看了看嚴馬,「行陣的時候時老九是不是在你前頭?」

    嚴馬點頭:>

    秦戊心裏犯疑,他記憶力很好,那日的場景他一直記在腦子裏,怎麼唯獨忘了時老九?想到這兒,他察覺到了眾人言辭中的敏感,:「為什麼強調時老九?他怎麼了?」

    鬼手孫:「都尉和六子都中了毒,除了你和時老九,無人有此能力與機會,現在你懂了嗎?」

    江淺自去年二月起,從焦州出發經巾州過璋軍境內又過邯州,共救出宋奕舊部四人。一路上艱難險阻一一道來,讓秦戊之前的篤定也土崩瓦解了。

    他們之中的確有奸細,這個奸細能夠靠近都尉加以謀害,可能是奸細的人……

    秦戊眉頭凜成了「川」字,半晌後,真誠的說:「我不是奸細,但我也的確忘了當日時老九的情形,我再好好想想。」

    鬼手孫慰他:「先不要想這些,如今你來了,咱們人手便更多,我算了一下,最多五日便能出去了。」

    &日?」秦戊不懂。

    &今我們在挖一條秘道出城,入口便在院中那口枯井裏。」

    秦戊有點訥訥的,「何必從洞裏出去?憑我們幾人的樣貌,照那畫像差的太多,出城排查並非難事,咱們出去後想辦法去找胡英歸胡都尉,他定有法子來京城解救淺將軍。」

    鬼手孫輕笑搖頭,按了按胳膊上軍絡的位置,意思不言自明。

    秦戊有點納悶,不明白鬼手孫指的是什麼。

    鬼手孫嘆了一口氣:「我們去各個城門都探查過,守軍不只在排查如淺將軍一般的年輕人,他們還會撩開男人的袖裾,檢查左臂。」

    大樾共有五個大營,唯鎮守東境的羽馳軍將軍絡紋在手臂上。這些守軍究竟在找什麼,再明顯不過,秦戊聽聞此話連話都說不上來。

    鬼手孫若有所思道:「不知渠延如今是個什麼形容,都尉他們還能否等得到咱們回去……」

    眾人全都全都沉默下來,江淺站起了身,招呼身邊的小啞巴,「劉二英,跟我來。」待兩人離開了「密室」,秦戊才小聲又不解的問道:「我不明白,對將軍來說,焦州之事真的比含冤滅門還重要嗎?」

    眾人看着他,啞然片刻,鬼手孫解釋道:「淺將軍說軍中內應必與護國公滅門案有聯繫。」

    劉東深看秦戊一眼:「淺將軍想順藤摸瓜。」

    秦戊表情暗了下去,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抬頭問:「剛才淺將軍是不是叫那人劉二英?」秦戊又念叨了兩遍「劉二英」,那不是輕燕部的軍首?三夫人的近身女衛?

    鬼手孫道:「不錯,那就是羽馳軍中除了三夫人外唯一的女人,劉二英。」


    想到一個時辰前那人斬釘截鐵的一句「我是男人」,粗曠的聲線,比男人還豪情萬丈的坐姿舉止,換了女裝仍會被認作男人的模樣……竟是個十足的女人?

    天已大亮,裊裊的白色炊煙將非富即貴的北城染上了些許煙火氣,江淺在院子的正中間席地而坐,她自小就知道,最適合聊天的地方不是密室,而是能將四下盡收眼底的空曠之所。

    劉二英湊上去,在江淺身邊極近的位置蹲着。她剛抽空到屋裏灌了一瓢涼水,大冷天身上冒着熱氣騰騰的汗,那條辮子已經破落的不像樣,松松垮垮的耷拉着,從前給軍營燒火的傻姑子都比劉二英有人樣。

    江淺不抬頭,找了個樹杈在地上畫了幾筆,卻是隆川最重要的幾個佈防點,畫好後她用胳膊捅了捅劉二英示意她看仔細:「你出去後莫要走官路,先去隆川大營找騎兵參軍郭晟,問清渠延如今的形勢,另讓他擬個文書給羽馳軍青巾部陸平,你喬裝成信兵親自去送信,祖帥對郭晟有舉薦之恩,是可信之人。」

    劉二英歪着頭將隆川佈防的幾個重要點記下來,建議道:「秦戊這個人不錯,身手也夠,最重要的是臉生,或許更易過渠關。」

    &間來不及。」江淺摸了塊石頭將畫好的東西抹去,抬頭時就見劉二英凜着雙眉打量他,江淺笑了笑,「我打算讓你今日就出城去。」

    &行。」劉二英似早料到,聲音粗的像頭牛,就連脾氣也和牛沒兩樣,說罷這兩個字人已經站起來朝外走。

    江淺沉下臉喝她:「劉二英,這是軍令。」

    劉二英像被人點了穴道似的,真就定住了,特沒脾氣的返回在剛剛蹲過的地方再蹲下,嘀咕:「夫人讓我寸步不離的跟着你,你愛找誰找誰,反正我不應。」

    江淺曬笑:「你還有臉不應?你瞧你這女裝,咱們自己人都以為你是男人扮的,城防兵眼睛又不瞎,但凡你平日多學學我娘的神態也不至於令我如此操心。」

    劉二英毫無愧色,「誰讓我長的不好看,我要是也有你那姿容……」

    話沒說完劉二英已知嘴漏,當下一驚,連忙四下去瞧,見周圍無人才又腆着臉陪笑道:「您也說了,我這模樣根本也出不去城啊。」

    江淺看着她髒兮兮的側臉,有些不忍的垂下視線,「你精通水性,今夜從晏水游出去……」

    &劉二英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晏水入城口全都是鐵網,六斤以上的魚都鑽不出去。」

    &王府里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今晚之前我給你帶出來,你把剩下的銀票兌成銀子都帶在身上,丑時一過我們便在冋巷的水泊處匯合。」江淺一邊說一邊從腰間解下一塊兒血色玉佩,這是羽馳軍輕燕部的將印,江淺把這個交給劉二英,分明便是破釜沉舟的態勢了。

    劉二英知道江淺一旦決定的事,誰勸都無用,她喉嚨忽然乾的難受,「撲通」一聲跪地。「小姐,二英無論如何不能棄您不顧,既已尋到秦戊,真相既已明晰,何不同二英一塊出城?」

    劉二英竟喚江淺為——小姐。

    那個一直忌憚護國公府的懦弱皇帝,那些苦心謀劃聯手陷害江家的王公貴臣,甚至還苟活在世上卻仍想讓江淺去死的親戚……,他們恐怕到死都不敢相信,景歷二十九年全城通緝的英俊少年,卻是女兒之身。

    許多年前,三夫人沈玉嵐以女兒之身投身軍營時,遭到了京中各世族的摒棄聲討,她舍了承平侯府沈氏嫡女的身份,舍了護國公府三房正妻的位份,才能光明正大到沙場上效力。

    但是三夫人在沙場上生了一對雙生子,卻並不如世間傳聞的一對麟兒,而是一男一女一雙龍鳳。三夫人深知生下女兒意味着什麼,即使羽馳軍二十萬將士能容下她的女兒,京中世族也必會想盡辦法讓她返京入閨。三夫人一時不忍便隱瞞了江淺女兒的身份,讓她如哥哥江深一樣,能夠縱馬馳騁,能夠快意恩仇,能夠快快樂樂的長大。這一瞞,竟然已瞞了十五年。

    江淺手掌覆着劉二英濃密的頂發,這動作是她娘經常做的,她有些酸澀,這是和她一塊兒長大的劉二英啊,如今她哥哥慘死,師兄生死不明,她唯有這麼一個劉二英了……

    &英,他們把我奶奶、我伯母、我娘、我兄弟姐妹的屍體全堆在了一塊兒,在咱們國公府里已經曬了一個月了,我得找機會把屍體搶出來,……搶不出來便一把火燒了……」

    從前她以為祖帥和哥哥畢竟沒有回京,只要她出了京城與大軍匯合,總有辦法回來給護國公府收屍。

    可出事後第十一日,邊關的消息便已經傳回京城,江帥與江深率羽馳親軍兩千人逃往東境途中,被兩萬璋軍精兵殲滅,江帥與江深首級於羽馳軍中曬掛七日後被焚。

    那是年已八旬仍能扛起兩百斤帥旗的祖帥,那是她從娘胎起便形影不離的兄長……

    &英,回營之後,若我師兄還活着,告訴他我已經死了,若接管羽馳軍的人是王錄,便讓他安心在渠延效命,若非王錄接管,便讓他想辦法去王家軍里效忠。」江淺收回手,渾身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氣。「丑時我若未到,你便不要再回這裏來了。」

    劉二英不解:「為什麼?」他們千辛萬苦才聚集起焦州軍遺失的這些人。

    &老九不是內鬼。」江淺淡淡道。

    &軍?」劉二英詫異得說不出話來,從去年二月開始,她便隨將軍踏上這條尋人之路。將軍說只要將所有人湊齊便知道答案,可答案均指向時老九,為何將軍此時卻又將答案推翻了呢?

    &老九這個人的嫌疑是我最先拋出來的,面前這些人也全將矛頭指向時老九,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焦州之役時,宋奕母親病危,時老九奉宋奕之命去巾州弔唁,一個從未在戰場上出現的人又怎麼會成為他們口中的嫌疑呢?」

    劉二英氣的渾身發抖:「他們……他們竟然……」

    江淺伸手拽住她,「我本以為秦戊也是奸細,可他今天寧可自己受異,也不誣陷時老九,可見他是個忠心的。一會兒你想辦法把他給支走,若我今晚沒有得手,你還有一條險路可以出京。」江淺目光移向那件密室,緩緩道:「去城守軍那裏告發他們。」



  

語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