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初寒】

作品:《吾家有女未長成

    今年的秋天下了很久的雨,連官道也變得泥濘難行,車馬在驛站前停下整頓,不多時,便陸陸續續看見有人從裏面被趕出來,冒着雨無頭蒼蠅一樣朝外面跑。

    容螢趴在窗邊瞧得正起勁,母妃忽然輕輕把她抱開,放下車窗的幔布,「雨大着呢,螢螢不要貪玩,當心着涼。」

    她打了個哈欠,應得漫不經心,縮在母親懷裏打盹兒。

    很快,驛站里的閒雜人等都收拾乾淨了,管事的這才恭恭敬敬站在車外請她們。

    寧王妃從車內問道:「王爺呢?」

    「王爺已經進去了,說是還有要緊的事要和柳先生商議,請王妃和郡主先行休息。」

    容螢聽到母親嗯了一聲,大約是想去找父王,便伸手把她抱得緊緊的,她只得無奈:「郡主年幼,初次出門,在外頭還不適應,你同王爺說,我這些日子夜裏得陪着她。」

    管事得了令,撐開傘等王妃下車。

    雨勢沒有減小,儘管有傘,還是擋不住雨絲。容螢在迷糊中被人抱着放到了驛站的床上,從永寧到常德,一路舟車勞頓,再加上天氣的緣故,她睡得稀里糊塗,隱約感覺有人出去了又進來,開門聲反反覆覆。

    偏僻的水馬驛,隔音效果並不好,夢裏還能聽到隔壁有人說話,是父王和母妃的聲音。

    「老爺子的病一日不如一日了,這趟回去必然兇險,我想到了襄陽,你和螢螢就去文略那兒暫時住下,風波平息之後,我再來接你們。」

    文略是她舅舅的字。

    話音剛落,母妃就擔憂地喚他:「王爺……」

    「此事沒有考慮的餘地。」他語氣雖溫柔,但很堅決,「我帶着你們實在是太麻煩,而且也危險,如今的情況對我們大大不利。必須得儘快和周將軍匯合,否則,這天氣……哎!」

    「妾身是擔心您……」

    「不用擔心我,把螢螢照顧好才是要緊的,咱們來日方長。」

    ……

    後面的話,因為她的好夢而變得模糊不清。

    門又開了,許是母妃從外回來,梳洗了一陣,輕手輕腳地挨着她身邊躺下,感覺到娘親的溫暖,容螢倖幸福福地往她身上蹭。

    屋內燈火已熄,一片黑暗,唯有雨聲還稀里嘩啦地響着,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容螢這一覺睡得極好,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四周變得吵嚷且喧鬧起來。枕邊忽然一輕,似乎是母妃慌裏慌張地下了床。容螢揉了揉眼,伸手往旁邊摸,沒有摸到,她娘去哪兒了?

    正坐起身欲叫人,窗外電閃雷鳴,光芒亮起的那一瞬,一道血跡在窗戶紙上劃出一抹猩紅,她傻了眼,目瞪口呆。

    此時此刻,那些慘叫聲、哭喊聲才驟然傳入耳里。

    她急了,連說話都帶着顫抖,滿世界的找娘:「娘?娘……」

    屋門被人打開,容螢猛地抬眼看去,然而進來的卻不是母妃,那人身形瘦削,頭髮凌亂,借着夜色勉強認出是王府的老總管。他捂着一條還在流血的胳膊,齜牙咧嘴走過來。

    「小郡主,別出聲,快起來!」

    她對目下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只茫茫然地聽他的話,手忙腳亂的穿外衫,趿上鞋子。

    容螢被他拉着往外跑,氣喘吁吁地問:「陳伯,我母妃呢?我父王呢?他們去哪兒了?」

    老管事沒說話,走到後門處,她不小心踩到一個人,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她身上,等爬起身時,她母妃那張臉便赫然呈現在電光中,雙目圓瞪。

    容螢訥訥地望着她,然後垂首看着掌心裏的鮮血……

    視線中,滿地橫屍,刺鼻的腥味瀰漫在周圍,仿佛人間地獄。老管事流着淚把她拽起來,「別看了,別看了,走吧……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容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出驛站的,瓢潑的大雨砸在臉上,手心的血跡瞬間就被沖刷殆盡,泥水在腳下被踩得啪啪作響,漆黑的雨夜像個巨大的黑洞,所有的一切都被暴雨打得零零落落,整個天地模糊一片。

    管事年紀大,容螢年紀小,根本跑不了多遠,背後的刺客在雨聲的掩護下鬼魅一樣,悄無聲息的逼近。

    耳邊有利器破空的聲響,數支長箭在身側划過,疾如流星。

    「小郡主!」

    老管事一把拽着她掩在身下,羽箭穿胸而過,箭尖離她的額頭只有半寸的距離,容螢抬起頭,清楚的看到那斑駁的殷紅正順着雨水往下落。

    他把她狠狠往前一推,「您快走……」

    容螢往後退了兩步,喘息着,看他痛苦的倒下去。

    她跑不動了。

    就算還有力氣,面對這一群人,跑也是無濟於事。

    容螢淋着雨,靜靜地環顧四周,黑衣刺客已把自己團團圍住,仿佛一堵人牆。昏暗的環境中瞧不清他們的眼神,但那股殺意卻凜冽而明顯。

    面前是一條死路。

    現在的她,不死又能怎樣呢?


    反正都沒有家了。

    正垂下頭,忽然之間,一道驚雷劈下,人牆裏出現了一個縫隙,閃電撕裂天幕,將眼前的情景照得無比清晰。

    幾聲悶哼之後,兩具屍首倒在她腳邊。容螢愣愣地抬起頭,驟雨中,一個高大的背影擋在她前面,寬厚的背脊被雨水澆得分外明朗,他抖出長劍,動作凌厲兇狠,瞬息間已殺了數人,閃爍的劍光,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

    這是一個陌生的面孔,此前從未見過。

    黑衣人少了大半,剩下還有兩個匆匆往回跑,劍客並沒有戀戰,折返回來,單手一伸將她抱在臂彎里。

    「走!」

    容螢回過神,驀地搖頭,揪住他衣襟,從他頸窩裏探出腦袋,五指祈求似的伸向地上的老管事。

    「陳伯……」

    他皺了一下眉,「我帶不走他。」

    「可是、可是……」她哀哀趴在他肩上,想說什麼,懇求什麼,話到嘴邊卻哽着,吐不出口。

    「走吧……小郡主……」老管事伏在地上,艱難地沖她揮了揮手,血跡斑斑的面容上帶了幾絲期盼,他說:

    「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家沒有了,爹娘都沒有了,一夜之間,這天地只剩她一個人,容螢就這樣摟着那個人的脖頸,木然地看着那片可怖的樹林在視線里緩緩後退,原地里,老管事面對她的方向,垂頭而跪,後背是長長的箭羽,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鷓鴣嶺,這個地方,她會一輩子銘記於心的。

    雨越下越大,間或夾雜着雷聲,遠處的一棵老樹下站了匹通身漆黑的馬,許是之前就拴在這裏的。

    那人快速解開繩索扶她上去,而後策馬疾馳。

    周身早已淋濕,雨點重重地落下來,打得人皮膚生疼,容螢縮在他胸前,恐慌過去,也終於覺出了寒冷,凍得瑟瑟發抖。

    他大約發現了,不聲不響地從一旁的行囊里取出件斗篷,裹在她身上,大手扣在腦後,把她往自己懷裏帶了帶。

    四肢暖和了許多,容螢往手中呵氣,其實他的衣衫也濕透了,但奇怪的是,衣袍內的肌膚竟特別溫暖,胸腔里有沉穩的心跳,砰砰砰的,很是好聽。

    這個人是誰?

    她在想。

    自己認識他嗎?

    馬跑了一個時辰,雨也下了一個時辰,昏暗的四周看不清輪廓,壓抑之感迫的人睜不開眼睛。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馬停了下來。容螢轉頭看去,面前是間破廟,殘垣斷壁,滿地狼藉。

    腰上忽然一緊,那人將她小心翼翼放到地上,手背傳來溫熱的觸感,他牽起她,慢慢往裏走。

    廟中有些漏雨,風從縫隙里卷進來,帶着隆冬般的寒意。

    這種天氣乾柴不好撿,容螢看着他默不作聲地忙碌,很快,一小堆火噼里啪啦燃了起來。借着火光,此時她才看清這個人的容貌。

    清俊,溫和,是一張陌生的臉,此前從未見過。

    容螢尚在發呆,那人已將水架在火上燒,回頭對她柔聲道:「先把濕衣服換下來,當心染上風寒。」

    她摟緊身上的斗篷,怔怔地望着他,隔了好一會兒方才點點頭,躲到那尊破爛的關帝像後面,窸窸窣窣地脫衣裳。

    因為積了水,袍子十分厚重,要解開並不容易。然而脫到一半,容螢才發現自己沒有帶行李。她立在那兒出神,半晌,探了個頭出去看外面的人。

    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那人轉過臉來,「怎麼了?」

    容螢遲疑地開口:「我沒衣服可以換。」

    他愣了愣,彎腰從包袱里取了件自己的短衫遞給她,「先將就穿着。」

    容螢嗯了一聲,明明是普通的語氣,不知為何卻見他猛然一怔,繼而飛快低下頭,動作不太自然地擺弄着那壺水。

    衫子半舊不新,是很尋常的衣料,有淡淡的皂角香氣。她抖開來,看這樣式,猜想他或許是個常年走江湖的人。

    只是,一個走江湖的,為什麼會平白無故地救她呢?

    容螢裹着斗篷出來時,陸陽正把水壺取下來,餘光不經意瞥到她,手上一抖,滾燙的水立時濺到皮膚上,卻是無知無覺。

    她嘴唇發白,神情有些訥訥的,眸子見不到光亮,陸陽抬手拂去她臉頰上的一滴雨珠,指尖莫名的輕顫,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原來當時的她居然這樣小,站起來也不過到自己腰間。他還有些不太能接受,試圖將兩個人聯繫在一起……忽然就有些理解什麼叫做女大十八變了。

    「你……想哭就哭吧。」

    容螢還沒從一系列的變故中回過神,乍然聽到陸陽這句話,她呆愣了許久,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仿佛用勁了平生力氣,就如此站着嚎啕大哭,回想適才的所見,回想起母親的死狀,明明才過了幾個時辰,卻像是過了幾十年。

    沒料到她當真說哭就哭了,這突如其來的眼淚,倒將陸陽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拿手笨拙地輕拍着她的背,緩緩道:

    「對不起。」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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